工友记

东北的大学寒假放得比较早，2016年11月底我就回了西安。联系了一个实习，在西三环边的东方米兰国际城做机电安装。东方米兰国际城由东向西横向排列着四栋在建住宅，从南面的鱼镐路一直向北面的富鱼路建去。在活动板房盖成的生活区，陕建五建打了条标语“为把西安建设成国际大都市添砖加瓦”。

12月4日我来到安装办公室，等候电气工长做工作安排，等了很久一个身上带着灰尘的男人走进来。他有点板着脸的样子，进来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他心情不好我也没怎么敢搭理。那男人看看我笑着问：“你是哪个学校的呀？”。我也笑着跟他聊起来，我说：“我是沈阳建筑大学的，还没有上过工地，也不知道这次实习能不能干好呢。”他把头转过去有点为难的样子，本以为他会给点建议什么的，没想到他只是沉默不语。

又过了一会儿，陈工进来了，笑嘻嘻给他扔了根烟说：“老孙啊，这娃娃想在你这实习一段时间，你看着给他安排个活嘛。”我这才知道，这男人就是我“领导”，我后悔刚才那没什么自信的表现了。老孙向椅子背靠过去，夹着烟的手搭在桌子上，皱了下眉说：“他刚才说想学着看看施工图纸什么的，那先让他看着。”，说着把桌子上图纸拉了沓给我，“你看这还有好多，水、暖、电，想看哪个你看哪个”。说完他出去了，陈工也跟着出去了。我一个人在那看，一直看到天色暗了下来“老孙”也没回来。后来我给陈工打了电话，他叫我去睡在他的宿舍，他自己回家睡就行。

第二天7:30我就去办公室等着了，“老孙”7:50来了，办公室隔壁宿舍的工人们收拾好工具8:00上楼了。看见只剩下我和孙师傅了，我迎上去问：“孙师傅，你看我今天先干点啥？”，孙师傅把我带到了安装宿舍对面的敞篷仓库里教我包了一个盒子，然后我就自己坐在那里包了一上午盒子。冬天风很冷，感觉自己坐在那包盒子手都伸不直。临到中午看见孙师傅回来，我问他我晚上住在哪，他领我去了工人宿舍。里面到处都是沾满灰尘的脏衣服，地面落上的那层泥土像是永远都除不掉，我想这个冬天里要是在这儿洗一次衣服手一定会被冻掉的，再加上总是对我爱搭不理的老孙，中午我给爸爸打了电话。

“爸，我不想在这实习了。一、条件实在太差跟民工住在一起，大冬天的洗个衣服都没地方；二、那个电气工长就认为我是来混钱的，就不想要我。在这干活好好干了还得看人脸色，我不想待。”爸爸说：“你自己看，不想干了你就回来，家里也忙。”妈妈接过电话对我说：“怎么能遇到一点困难就退缩呢，现在干什么不得碰点壁，我不许你回来。这么大了，这点事儿都处理不好。”于是没得商量，我中午去村子里买被褥。穿过几条巷道拐过几个街角终于买到了被褥，但是回头望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回去。历尽艰辛我回到了宿舍，选了靠里面的一个上铺，将上面堆满的脏衣服理了理放到别处，铺好床躺在上面，感觉床有点不踏实，但是我的实习生活已经正式开始了。

下午好些个师傅跟我一起在那里包盒子，有方形的插座盒、圆形的灯盒，还有镀锌的铁盒。下午的太阳到底是暖和一点，人一多也开始热闹起来了。钱师傅看到我包完的摆放整齐的盒子，说：“你早上包的？看着可以啊，那我专门装锯末，你包。”我很不好意思地笑笑“嗯”了一声，来这里头一次被人表扬感觉还是不错的。没有锯末了，李师傅拍拍裤腿站起来去提了一袋来，回来后满脸笑意像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宣布。倒完锯末他指着袋子上的“卖一头猪多赚九十元”说：“嘿，卖一头贺昭多赚九十元，可惜我这只有一头，要是多那也能赚不少呢。”贺师傅没等听完，赶紧把脖子往李林那边伸了伸接话：“卖一头李林多赚二百五”。李师傅又咧着嘴笑了：“合着跟我一比你就是便宜货啊！贺昭。”我们都跟着笑了起来，贺师傅被李师傅呛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贺师傅只大我三岁，是除了我之外最小的，其余的师傅都是有妻儿子女的人了。

晚上要上床睡觉了，钱师傅告诉我先别着急，我有点不明所以。只见钱师傅从自己床下拿了卷尺来量了量我床架的宽度和里面的小孔，“一米、十公分”他说完就匆匆出去了。我在自己床下观察了观察，一共五根横杆，愣是只剩下三根了，难怪不踏实。走出宿舍门看到钱师傅正在锯钢管，随着“噌”的一声，炙热的铁末迸射到前方三五米远处架起一道流动着的火红的小桥。“好了”，钱师傅说着走进去装好钢管然后开始洗脚。我上去试了试床，果然稳定多了，一个床就是需要这种踏实的感觉，心里美滋滋的，我对钱师傅道了谢并提醒他“你的盆子有点漏水，周围都湿了”。钱师傅告诉我：“先将就着用，宿舍也干总是要洒水的。”接着我俩就我环境工程的污水处理这方面聊了好些，没想到这方面他还挺在行，调节池、曝气池、污水的达标状况他都懂。

进一步聊天我发现钱师傅是很能聊的人，天文地理、政治历史不管什么他都能说上几句。据他说虽然只上到五年级，但他家有很多书，他以前是印刷厂的一名工人就在厂子的废水处理那块工作，看书是他最大的乐趣。聊着聊着，马师傅回来了，换了身衣服的马师傅看着更加帅气，他提着瓜子的袋子让我和钱师傅抓着吃然后也加入我们的聊天。宿舍晚上就我们三个人，还有些铺着的床只是中午在这休息一会，大多数人都拖家带口的就在外面租房子。突然电暖片也“发言”了，一股青烟升起接着它就再不言语。马师傅二话不说拿着起子就去给电暖片“看病”，看来马师傅是个电工。我问钱师傅：“钱师傅你是水工吗？”钱师傅把脑袋歪着笑了笑：“不是，我和你一样是个打杂的。”

接下来就是仓库包盒子、楼上掏盒子、偶尔帮师傅上楼顶做做预埋的工作了。那天下午正要上工时贺师傅叫我：“下午别包盒子了，跟我走”，我放下手上刚刚拿起的透明胶带，满心欢喜地跟贺师傅来到了陕建五建的生活区。去之后发现是在生活区搞个澡堂再划个文化区的事，要开始文明工地的评选了。我俩去装浴室的铁门再拉个水管就好，我打下手，我俩边学边装。折腾一下午，终究是没装好，不光没装上还差点给门装报废了。难道是他下料的时候记的尺寸不对？难道是他去人家装好的铁门上学习时的测量方法不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第二天他感冒请假了，我和钱师傅去把门给装好了。

又一日，我们在一起包盒子，看见不远处李师傅提着裤子撵得贺师傅到处跑，我就知道他俩又淘气了。下午的时候我们几个坐在一起干活，南师傅劝李林说：“你好歹也当哥的人，让着点贺昭。”李师傅笑着不说话，贺昭忙说：“你看他像当哥的人？”李师傅也笑着说：“你看他叫过哥？”我们都笑了。还记得跟贺师傅一起灌漆那天我俩都被染成了“大红人”，我告诉他：“这是生活的颜色，好看。”他告诉我：“这是十块钱买的一件衣服，不在乎。”跟贺师傅一起上楼装雨水管是我最自在的时候了，什么都不用管只是给站在窗外平台上的他递一递工具然后陪他聊聊天。他和我一样还一直在学习，在摸索着前进，会记得他感到为难时站着退一步眯着眼睛笑表示拒绝的样子。

给他们发生活费了，一人一月1500，每个人拿到钱都是喜气洋洋的。带班的徐师傅回到宿舍就低声问马师傅：“马师，能不能借我点啊，家里娃就要断奶了。”马师傅一口回绝：“我还得给女儿买生日礼物呢。”那天晚上钱师傅带我去村子里转，我很开心，因为我买被褥那天差点在村子里出不来了，但是今天晚上有这个和我爸爸一样大的大朋友，不怕了。转到邮政门口，钱师傅要我帮他存笔钱，700块，存到他女儿的账号上，他说他女儿虽然毕业一年多了但现在在准备专升本的考试。

元旦那几天雾霾太大停工了，没什么地方可以去，宿舍也就我和钱师傅俩人了。在宿舍和钱师傅聊到他的家乡，关中大县周至，他从老子的讲经台一直说到前几年建设的沙沙河水街。于是我们动身去了趟他家乡，家里没有人，所有的人忙于生计都在外面。打开那把锁，堂屋只是一个电视机一个立起来的圆桌，很惊奇地我看到靠着墙边有一辆马车，所有的东西上都有一层灰尘像极了我们宿舍，但那辆马车真的很漂亮。穿过厅堂来到后院，庭院深深深几许，深的不是草是落下来的厚厚的一层叶子。有两颗高大的玉兰树，春夏的时候它们一定很漂亮很显眼。钱师傅拿起扫帚打扫落叶，给我讲在这个庭院这个家发生的以前的故事。

贺昭师傅说的没错，元旦过后确实大家上班都不怎么积极了，本来十个人的班组这几日就只有我、钱师、马师、贺师四个人。本来孙老板是要来的，毕竟是他包下的安装的活，但是元月的生活费还迟迟没有发下来，工人们最近一个个对他意见很大，他也只是先躲着。小王师傅走的那天就说“上板墙，板墙咋啦？你都不把我的事当回事，还指望我把你的事当回事？”马师傅也说：“想明天回家待几天。这个老孙一天到晚也不见个人，前边跟他一说起来就说不急不急正在想办法弄生活费，这把自己都弄没了。谁不是拖家带口的，办点事就这么难场？”钱师傅上月给女儿打完钱后剩下的八百块也早就吃完了，看到他整天晚上在宿舍熬粥早上起来接着喝粥人心里就难受，上次去他家还是我借他的二百块。钱师傅也吃烟喝酒，可都是那五块钱一包五块钱一瓶的，工作累了点一支烟坐在自己安全帽上抽，能看到他整个人很安静很放松。

1月7日，孙师傅回来了，大家也得了信一样都回来了。在宿舍里早上快8:00的样子，窗子很小，灯光暗暗的，我们都坐在床上看着孙师傅。他手里拿着钱说：“这个月干不了多久了，我手头也实在没什么钱了，就先一人发五百生活费，大钱咱年底项目部结算了就一起给大家发了。”没有人提出异议，他们一个个领取生活费，末了，我笑嘻嘻地问：“孙老板，有我的吗，给我发三百就好，我就差三百就够了。”孙师傅说：“咋能没有呢，三百？那就给你三百。”。腊月里年味越来越重了，发完生活费好些人也还是没有再天天来上班，近来的板、墙预埋也都需要我跟着上楼了。

腊月十八的那天夜晚是我最后一次和这些大朋友们一起干活了，那晚八点我们上楼做13#楼22层的板、墙预埋。大师傅们都在给自己熟悉的户型做预埋，我和贺昭小师傅把梯子搭在绑好的钢筋上绑给排水套管接着给师傅们打打杂。绑套管时我俩面对面中间隔着钢筋网墙，他告诉我说：“你不要见谁都叫师父，师父是叫给真正教你东西的人的。”我回答他“对的，我一般叫的都是师傅。”一点多钟了，月亮照到了我们正头顶，板墙预埋也就要做完了，我跑东跑西拍了好多照片。贺昭说我要发说说了，我笑一笑，有些东西不用发，记在心里就好。

20170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