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驰
九月盛夏,夜里却突然转凉。温度骤降,风顺着雪纺连衣裙的肌理往里浸。顾谷两只手臂交叉在胸前,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一点。
紫黝黝的天蒙了一层薄纱似的雾,月亮裹着一层清晕,边界的轮廓模糊不清。天幕映照着城市的夜景。远处的高楼,像是无数个小方块拼凑成的银河,星星点点地亮着,仿佛要连接到天上去。夜晚城市的地平线,升起了几栋大楼的高度。
嘈杂了一整天的街道静下来。积雪一样的车流被扫帚扫开,露出最底层笔直雪白的线和箭头。直线,虚线,横线。道路最开始的模样。偶尔有几辆出租车缓缓地开过。一天的争抢已经落幕,司机并不着急,在路上慢慢地开着。沿街的小店,卷帘门都已经落了锁。只有霓虹招牌上的字亮着。昏黄的路灯中,鲜红夺目。
顾谷被这光刺伤了眼,往日的光彩尽数熄灭,落寞展露无遗。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在寂静的街道上流浪着。只有光影陪着她。
她想打个电话,谁都好,只要能听听她的悲伤,知道她并不快乐。她拿手去找兜,尝试了好几次,后知后觉地发现连衣裙没有口袋,想起出门的时候,手机被摔进了丁也的怀里。她叹了口气,懊恼的念头刚起来,就被她笑着释然了。
拿到了又能怎么样呢?手机里卧着的那么多号码,又有哪一个能被拨通,静静地听着她哭诉呢。她只是想分享悲伤。暂时还不想让旁人知晓自己悲伤的缘由。离婚,是她小心保守的秘密。
顾谷伸手拦了一辆出现在眼前的出租车。她拦地随意,像是不经意抬起手。司机开过去一截,在后视镜里端详着,心里纠结要不要停车,载上那个不知道要不要搭车的女人。车慢慢往路边靠,顾谷慢慢往车走,双方都不紧不慢,用一种刻意的拖延,来打消这寂寥长夜漫漫。
她身上没钱。唯一能记住的地址,出了刚刚从里面出来的房子和公司,就只有季季住的小区。她许诺到了目的地一定把钱补上。
司机点头答应。不知是夜色太过无聊,还是眼前的女人让他忽然动了一丝恻隐。深夜离家的女人。走丢的家猫。
季季接起小区保安打来的电话,听见顾谷跑到了自家门口,跻这拖鞋跑下楼来,付了车费。
“死女人,怎么现在想到我了?”季季笑着搂过顾谷的肩往小区里走,把一条羊毛方巾塞进她的手里,“你家丁也不要你了?”
“嗯。”低低的音色,乍一听仿佛鼻子不通气,不小心哼出来的鼻音。
原只是开玩笑,没想到顾谷竟然应下来。季季有点懵。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眼前的这个女人,自从结婚以后,就再没有在这样的深夜来找过自己。她的世界都是围着丁也转的。他是太阳,她是太阳系里的一颗小行星。
“吵架了?”她问。
“嗯。”她答。还是一样不变的腔调。尽管是闺蜜,她也想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那是她的秘密,是和谁都不能说的秘密。
“这个丁也!回头我说他!”季季见顾谷还没动,抢过她手里的方巾给她披上。像所有救美之后的英雄,慷慨地带着她的美人往家里走去。
顾谷洗了澡,穿着睡衣坐在沙发上,侧弯着腰,用吹风机吹头发。机器在耳边发出呜呜的轰鸣,热闹,喧嚣,充斥着她的小世界。周围的响动统统听不见了。
季季猫着腰走过来,绕到她的身后,两只手穿过身体两侧抱住她纤细的骨骼,轻轻地挠着。
“丁也,别闹。”顾谷被挠得痒痒,身子一偏,手从发间拿下来,笑着捏住背后的手,说道。
“哼!还说吵架呢,张口闭口,还是你家丁先生。”季季嘿嘿笑她,把身子赌气地摔进沙发里。
顾谷的眼睛半霎不霎,嘴角微微笑着,不再说话。沉默着吹干头发。
季季看着她。良久,说道:“顾顾,你今晚和我睡吧。我们好久没有睡在一起了。”
顾谷轻笑,“哪儿有那么夸张。“
“真的!“季季盘着腿窝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抱枕。听到顾谷笑她,她立马发誓似的竖起三个指头,“我发誓!你和丁也结婚了多久,我就失去了你多久。”
像是回到了更年轻的时代,两个人并肩,一床睡。熄了灯,却有一肚子的话要点亮这长夜。季季说着说着就没了动静,一会儿,就传来她的呼吸声。兴奋感过去,熬夜的疲惫感袭来,呼吸声渐渐变成了鼾声。
顾谷仰面躺在枕头上。天花板落进她的眼睛里,是雾蒙蒙的深灰色。她失眠了。因为丁也在这一夜之间的否定,也因为季季。
“一个小女生,竟然发出这样的鼾声来。”她笑她。试探性地用之间戳了戳她的肩膀,想要让她侧个身。没有成功。她大了胆子,坐起身,两只手塞到她的后背底下,像搬动重物一样,想要搬动她。也失败了。
顾谷从来没有想过,像季季这么娇小的一个女生,居然在睡梦中变得这么沉重。像一个装满了米的布袋子。
被吵得烦了,干脆坐起身子。床褥是她陪季季一起买的,是睡惯了床。和丁也房里的那张一样。出奇地软,像个软绵绵的粉扑子。她从内侧爬出来,膝盖挪一步,床上就留下一个坑。微微地往里陷,漩涡一样。她小心翼翼地疼挪着,生怕把季季吵醒。临到床边,手不稳,拿起来的拖鞋掉到地上,砸出清脆的一声响动。顾谷偷偷瞥了一眼季季。她皱着眉,猝然翻了个身。鼾声再次响起。还在睡。丝毫不受影响。
客厅阳台对面挺拔的高楼,银河里的星都暗了。像一块掉了钻的幕布,只剩下满眼的黑色。天是深沉的铅灰色,沉重地压下来,盖在高楼上。黑色的轮廓清晰分明。没有一盏灯亮着。
楼下的酒吧熄灭了射灯,音乐随着人群的喧闹走远。只剩下扫帚扫过,空酒瓶在地上咕噜转动碰撞的声音。玻璃碰在一起,清脆,凛冽。这个料峭风寒的夜晚,被衬得更冷了。
夜已经很深了。
顾谷在身上裹了一条毛毯,把自己塞进沙发拐角的靠垫里。两面高起来,像是两堵不透风的墙,狭小的空间就是她的安全屋。她的膝盖缩着,扣在环起来的手臂里,小腿紧紧地挨着大腿,大腿又紧紧地贴着臀部。
从季季熟睡的鼾声中爬出来,走进客厅。她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了。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不慌不忙地在夜里走着。世界寂静,只剩下滴答声陪着她。
这些天以来,唯独在这一刻,顾谷觉得难得地轻松。周围没有人,她不用再琢磨用怎样的表情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落寞,不用为了担心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会让别人觉察出蛛丝马迹而小心翼翼,更不用在丁也面前故作坦然地假装开心。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笑这件事,要比哭难得太多。她以为用笑可以抵御生活里的苦。就像一个创口贴。被刀割了一道,口子里翻出粉嫩的肉来。她贴上创口贴,不让别人看见伤口,也催眠着自己。不疼,不疼。于是好像真的就不疼了。
可丁也竟然说出那样的话来。她出轨了。因为另一个男人而抛弃了他。这就是她努力维持的平和换来的结果。如果当初她还在丁也的世界里留下一道倩影,那现在,灯灭了,黑暗罩下来,她的影子也见不到了。
顾谷微仰着头,手指在眼睑下滑过,轻笑着掸掉手上的水珠。带着自嘲的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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