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敲令:宗师之路

作者: 怪石陵人 | 来源:发表于2020-10-17 12:43 被阅读0次

    一生不羁苦吟诗,半世浮沉出庙门。长安街头月夜僧,长留诗奴谓世人。

                                                                           1、出家

           五月的磨山层峦叠翠,自古深山所在,必有寺庙道观,在这不到千米高的磨山也不例外。

           无相寺,始建于贞观五年,因《金刚经》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得名而来。作为范阳地界一座拥有着百年历史的古刹,无数善男信女、达官贵人纷纷从四面而来,求道无相寺,这也让藏在磨山深处的古寺积淀了更加深厚的底蕴,不仅仅是那高耸的佛塔、鎏金的佛像,还有那磨山脚下无边无际的庙产。

          大雄宝殿,释迦拈花,高坐莲花座上,仿佛透过虚空凝视着芸芸里的每一个信徒。莲台下,供奉着百余盏松油灯,灯前则跪着一个身着乞丐装的青年,此刻他已经剃去了三千烦恼丝,正在对着身前的一位老僧叩首。老僧身披袈裟,宝相威严地从木托盘里拿出一张牒谱,“贾生,今日你于佛前剃度,戒拜礼仪业已完成,无本为空,无有异空,赐你法号无本,望你日后精研佛法,持身守正,早证大果,接度牒。”“弟子谨遵法旨。”我干脆的答道。高高举起双手,慢慢接过度牒,紧紧的握住就像握住了雪白的馒头和更加遥远的未来。

           我是贾岛,大历十四年生,幽州范阳人,父母都是平头老百姓,家中有茅草屋一座,田产无。范阳这地界,几十年前出了个造反安禄山,差点掀翻李唐天子的宝座。叛乱平定后,老百姓也没过得了几天好日子。今天来了个姓李的将军,明天姓朱的杀了姓李的自己做将军。然而苍天也没能饶了谁,姓朱的也没活几年,死在了同姓朱的手里。打打杀杀了三十余年,我们这些黔首就像路边的野草一样,混乱生长。邻家的阿叔一家去年没能挺过饥荒,一家五口抛尸荒野,今年同样的问题,只是换成了我们的小家。开过几次家庭会议后,我们最终做出了选择,由认识字读过书的我出家去无相寺乞命。

          得益于连年的战争,无相寺的香火愈加旺盛,祈求平安的富贾巨商,禳病消灾的地主士绅,大把的银子、粮食、土地不断流进寺里,寺里的财富和僧侣一日三变的增多着,就和那两三年间崛起的几十座舍利塔一样。“到无相寺出家能活命。”这是广泛流传在我们这些草根们之中的至理,每一个草根都渴望去寺里做僧侣,那意味着从此横死绝缘,当然,跳死的除外。可惜,无相寺收僧侣是必须认识字的,不然乡亲们都可以活下来。

           穿好僧衣,我跨步走出了僧房。先去偏殿给各位菩萨、罗汉敬香,感谢他们让我逃过了生死关。叩过头后,我终于有机会认真的看看那些金身佛像。那一尊尊罗汉像,高大威猛,他们或坐或卧,一只只异兽趴在他们脚下,乖巧的像大叔家的阿黄。莲台底下是列位神佛降妖除魔的故事,他们手握雷电劈向一只只夜叉恶鬼。东边的基座下,罗汉双目怒睁,手上欠着一条铁链穿过了一只魍的琵琶骨,这在佛家好像是叫怒目金刚吧。

           我仔细盯着那基座,莫名的一阵不舒服,那些绘着的除魔罗汉怎么越看越像前几年途径村子的那队官军,那雷哦不那刀劈向的王家叔叔,锁走的王家大郎还有被抢走的王家媳妇,怎么都那么像被镇压的妖魔。他们是妖魔,那我呢?我看着那巍峨的佛像一阵心慌。

          不不,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佛祖虔诚的信徒,我是他莲花座下比丘。我不会饿死,我会有书可看,即便是佛经。再说,我的心里一直还藏着一个梦想,终有一天,我会变成和李杜一样伟大的诗人,受万人敬仰。

         “当”“当”“当”,铜钟响了三次,该去读经了。我快速的朝经堂跑去。

                                                                                 2、相遇

          “大胆,冲撞大人仪仗,找死吗?”军士的厉喝终于让我回过神来。

          定睛一看,我却是不知冲进了哪位大人的仪仗队了。唉,怎么又犯了同样的错误,上次才惊了大京兆尹刘栖楚的仪仗队,被关了整整一夜呢。这次,不知道又该是什么样的处罚。

          队伍中央,一台蓝顶官轿缓缓落地。轿帘掀开了,一位身穿官服,脚蹬官靴的中年人从轿子里走了出来,他身材修长,五官分明,下巴蓄着一缕寸许长的胡子,腰间则挂着一方白玉,行走之间一股儒雅之气扑面而来。“兄台,在思考什么呢?我看你神思不属,喃喃自语,莫非遇到什么难事了?”一段醇厚温暖的嗓音。

          “炼字。”简短的回答。说起来,这个字我已经炼了一天一夜了。昨天晚上,受老友李凝之邀去他家做客,可到了才发现他竟然不在,于是我挥笔在他家门上写下了一首诗。诗曰:"闲居少邻并, 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过桥分野色, 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复言。“回家之后,我突然又觉得”推“字和“敲”字用在此处都可,两者高下难分,确实不知何字更佳。今天一早,我就急忙骑着我心爱的小毛驴,准备去李凝家修改这个字,一路模拟体会,不知觉间竟是又冲撞了仪仗队,

          “你会写诗?”“会”。

           几年前,我从无相寺出游,在寺内,礼佛之余我拜读了很多诗集,也自己尝试写了不少诗篇。那些流淌着的文字让我无比痴迷。我按奈不住我蠢蠢欲动的心,我向住持请命,请求游历四方,传播佛法。在洛阳,我以诗会友,结识了孟东野,随后,又跟着张籍等人来到了长安。在这座大唐的心脏,文人雅士荟萃之所,我继续着我的写诗求道之路。

           “所写何诗?”那个嗓音问道。我忖度了片刻,就将诗和诗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

           他抚着自己的胡须,沉吟道:”我认为,敲字比推字好,静谧的夜晚,主人不在,推门过于失礼,相反,敲门既有礼貌,又在静中有动,动静结合,岂不是更胜一筹。“

           妙哉,妙哉,改一字而活全诗。“闲居少邻并, 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我兴奋月下门。过桥分野色, 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复言。”我兴奋地一遍一遍读着这首诗,颇有一种拨开云雾的畅快感。

           蓦然,我怔住了,眼前的这位水平着实有些高呀,也不知道是文坛中的哪位。寺外的天地果然广阔,一路南行,可谓是高人无数,这回更是瞬息之间就解决了我思虑许久的问题。我有些吃惊,有些惭愧,还有些崇拜,但内心深处那一丝丝嫉妒又是怎么回事呢?天才的世界真让人绝望,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个天才,只能选择穷首沥血般的炼诗,也炼自己。佛说,世间如苦海,修行渡己身。我这炼己,也是修行,我一定会成为大诗人的,我在心里暗自说道。

           我抬起头,看着他,问:“你是谁?”

          “韩愈,韩退之,职方员外郎。”还是那温润的嗓音,实在让人生不出反感呀。   

           这年,是811年,在长安,我们初次相见。

                                                                           3、落第

          我出名了,源于长安街头的那次相遇和那个叫做韩愈的男人。

          长街冲撞了仪仗,我不但没有获罪,在完成了那首诗的背后我遇到了我的贵人,他对我的诗才表示了赞赏。韩愈,韩退之,这个温润的男人是当世的文坛盟主,多次因直谏而遭到贬黜,这在官场上算不得成功,但在文坛,他的声望正是如日中天。他性情儒雅,有古之君子之风;他敢于直谏,清流道德舍他其谁;他才思敏捷,文章广为流传,李杜之后再无人可胜。这样的一个人发出的赞美,文坛的众人怎敢轻视。他欣赏我的才华,邀我还俗科举。在他的操作下,我又从和尚变成了士子。对了,我拜他为师了,我真的不是因为他是文坛盟主才拜他为师的,嗯,不是。

          我科考了,我落第了。我又科考了,我又落第了。再考,再落。

          又是一年科考之际,多次的落第经历让内心的烦躁不断淤积,我决定出去走走。在青龙寺看过樱花,再转至长安街,看着这盛世繁华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多年前孟东野进士及第后所写的《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 多么风光,孟东野也是辉煌过得人了。马儿呀马儿,我什么时候才能骑着你在这长安闹市上夸街,贾阆仙屡战屡败,怕是科考无望了。恍惚之间,竟已是走到了兴化街。

            这里有个兴化园,是宰相裴度的别苑。这位出身河东裴氏的宰相前不久刚平定了“淮西之乱”,获封晋国公,可是一等一的实权大佬。他花费重金,在这别苑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蔷薇,专门用来接待各路达官贵人、名流雅士。可这蔷薇苑接待客人以来,我从未接到邀请。哼,五姓七望的人还真是高傲。我看着那精美的檐角,那鸱吻歪着头,好像在嘲笑我不自量力。我的无名火一下就从心头冲起,似乎要将我和眼前的一切焚烧殆尽。我借来笔墨,在墙上愤然写到:“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四句诗写完,我长舒了一口气,胸中的不平和郁结仿佛也随着这四句诗泄了个干净。

           转身还了笔墨,我脚步轻快地返回了自己的家中。

           “贾兄,出事了。”平曾风风火火的跑到了我家,他很有才华,是本届少有的才子。“你前两天骂的裴度,今晨被确定为此次科考的主考官了,听说他传出话来,要在科考上让你好看。”

           轰隆,我好像听见了雷声,平地惊起。该死,老天你也太会和我开玩笑了,我前脚骂了他,你后脚就让他来决定的我的成败,我不服呀。

            “贾兄,贾兄,你没事吧。”平曾担心的看着我。“没事,天不让我中进士,那就不中好了。”我淡淡的答道,任谁也不可能从我平静的脸上看出我内心最疯狂的想法。“贾兄真是豪杰,我服了,如果裴度老贼真难为你,我绝不与干休。”平曾钦佩的说到。很好,又收获小迷弟一枚。哼哼,裴度,还有这满朝五姓七望的公卿,你们等着,我要让你们听听这草根的呐喊。

           一个月后,科考如期举行。

           贡院中,最后一道题依旧是作诗,我抬头看了看高踞正堂的的裴度,一身超品的国公服很是威风嘛。我冷笑了一声,一首《病蝉》随着鼻尖的游走跃于纸上。“病蝉飞不得,向我掌中行。折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呵呵,裴度,你们这些麻雀,鸢鸟,来接着害我呀。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虽然我知道肯定不会得中,却没想到会这么惨烈,现在后悔来得及吗。满朝文武以我“背刺公卿”为名,驱逐我离京,我和平曾等人被戴上了“举场十恶”的帽子,这大概要绝了我的仕途了。问及平兄,原来是和我一样,也在贡院里怒骂公卿,果真是一位坦荡直率的真君子。

                                                                                  4、宗师

          高门靠做官成就事业,而像我这种寒门文人就需要靠养望成就盛名。

          本身我就有韩老师的赞誉,几年前,孟东野病逝后,韩老师又写诗赞我”天恐文章浑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这让我的名声传播的更加遥远。加之在京城大骂裴度、骂公卿,很快我从名震三秦变成了名震中原的大诗人。大家纷纷赞我有文人风骨,不趋炎附势,长安城里的小伙伴们更是五次三番的邀我回京论诗。再三考虑,我决定接受他们的提议,要发扬我的”苦吟“诗风,留在京师之外是万万不可的,毕竟长安才是整个大唐文萃精华之地。

          于是,在一个黄昏,我再次踏进了长安城。这次,我要在这里成就宗师之名,贾岛时代。  

           我在老师给我的“苦吟”品牌上进一步深化,打出了“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标签。我迎合着这个衰败的时代,诗风不断向荒凉枯寂转变,修辞也大多用寒苦之词。世人把我和孟东野并成为“郊寒岛瘦。”我不能能容忍和别人并称,即便以前以他为荣,于是我想方设法继续在理论和方法上创新,在诗人圈大量唱和。

          为了彰显我的诗不同凡响,我把诗中的四十个字尊称他们“四十大贤”,意为个个经历千锤百炼,富含意境。我认真分析了孟郊和我的风格差异,他是五古领袖,而且已经离世,这方面怕是没办法和他相比。我把目光投向了五律,潜心推敲,磨炼五律技艺。无可写信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修佛,我不好回答,只能写封信说留待日后,搪塞了过去。韩老师也死了,病死在潮州,他写出了空前绝后的《祭侄文》,可惜到了自己却没有一篇匹配他身份的祭文问世。我没有去凭吊他,既是因为路途,更是因为没时间,或者也可能是我认为他对我没有用了吧。

             我抓紧一切机会去磨诗,慢慢地我的身后也开始有了信徒。为了让我的名气更上一层,我不断的卖惨,骂人,甚至假装不知连宣宗皇帝也被我臭骂一通。苦心人,天不负。终于越来越多的人认可我“五律宗师”的地位,他们纷纷仿写,并称之为“晚唐体”。 

          真是值得欣慰,我想我也写不动了,南楼的风好大呀,真冷。上次回给无可的诗还约好了一起修佛,我可能做不到了。

          (本故事参考历史,但不等同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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