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里就开春了,天气像馒头架上的蒸笼,一天天热起来。开年之后敏感的庄稼人就扛着笋枪钻进了竹园。
家里的地征用的征用,出租的出租,好像只剩下河边的一小爿竹地。坐在书房里久了很想出去走走,于是我也装模作样换鞋出门。
倒是有几个小笋头露出地面,稍不注意就要遗漏过去,不防一抬眼,竟然发现竹地尽头有散落的笋壳,匆匆走过去,原来是有人掘过了。大概开春之初每户人家的笋都不多,几棵的数量挖起来也做不了大用,收集拢来倒也是一个办法,只是这个人挖笋的方法叫人不满:好好的整支为什么挖了一半?挖好的笋坑为什么不重新填好?
笋尖上有小小的惊喜我不是地道的农人,上了大学之后家里的土地几次变迁现在才弄清楚自家竹地的确切方位,但小时候跟着父母亲也没少下地。一支竹笋生长的地方通常是一长条竹鞭的某个部位,挖起之后把土重新盖上是为了确保地下的温度,保护竹鞭上其他幼芽能继续生长,不受影响。一个小小的芽儿从萌发到露出地面,应该不容易吧——只采了笋头,是不珍惜。
我喜欢蔬菜。看看这开春的田野,当初栽下的一粒小小菜籽,此时已经抽出花茎,孕育了更多的后代。
我也爱野草。放眼望去,郁郁葱葱,然而,何曾有人在田垄上撒过一粒钟? 大自然的力量无穷,山间田野的一切即是造物主的恩赐,围着脚跟的马兰、荠菜乃是天地精华。你问初知人事的孩子:小鸡是怎样长大的?他会回答:小鸡吃了谷子和草。那么谷子和草又是怎样长大的呢?也许他能知道谷子需要农人的照顾,然而在稻谷长长的生长期中,人类陪伴了它们几天?默默不语的自然呢?她每时每刻都在它们身边。食物链的初始是植物,这些廉价的东西成了生命运转的源头,宇宙中的风雪雨露阳光则是供奉在源头的神灵。
马兰花小时候,家里祭祀过的食物母亲总不给别人吃,有客人来还要另外炒菜,说是祖宗吃过的东西自己家人吃了才会得庇佑。依此理,自然神灵护佑长大的世间万物岂容浪费?想想幼时一粒米饭掉地上,外婆都要呼一只鸡来啄去,嘴里还念叨:罪过,罪过。
大集上的小米现时,家家的手头都不拮据,吃点穿点的东西总有,但是,惜物,是一种生活态度。 过年前家家户户都要搞卫生,除灰扫尘,浆洗晾晒,那会是最见每户人家主妇形象的时候了,哪家勤快,哪家爱干净,哪家会打算,一见分晓。晴好天去镇上,河滩边晾满了清洗过的被套,我记得还是做学生的时候,有一回路过,一条被子简直奇怪,叫人看了发靥,盖着靠脖子的部位,添加各种零碎布又缝了一层。笑过之后继续往前走,心里突然觉得那条被子格外美好起来。这个主妇爱干净吧,或者被套用了多年,脖子那块容易脏,经常搓洗就变薄了,添些布缝一缝,还能用好几年。想着她低头穿针的样子,再灰暗的日子都有了光彩。
妹妹平日里总说:到姐姐手里的东西没有扔掉的。意思我老爱放着那些没用的东西,每次整理总要想一想这些旧物是不是真的彻底没用了,要不然总还要再收好:废弃的光碟可以当杯垫,不穿的毛衣可以拆了做地垫,旧报纸可以做插花,用完的水笔芯可以粘起来做笔筒……课改之后还在学校里开过类似内容的选修课,就是想把“惜物”的观点传递给越来越多的人,这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态度。后来有幸去省里参加比赛,有个校长点评我的内容,说:“想法很好,只是有些适合小学生的东西,不应该拿到高中课堂上来。”当时附和者颇多,我笑了笑,没有反驳,心里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当你把眼光放在制作成的实物上时,有时幼儿园的孩子都觉得很普通,但当你看见背后的精神支撑时,一个历经世事的老人也应该知道这并不简单。
有一回放学,我把选修课上做的牙签雕塑小心翼翼捧着去门口的公交车站坐车,遇见一个老头儿,他询问我关于雕塑的情况,随后招呼旁边的一个外国朋友来看,并向我介绍她是乌克兰的一名中学教师。那位老师是老人在留学苏联学习航空摄影时同班同学的女儿,趁放假来中国玩,我跟她交流了一些教学上的事,她说这在他们国家很久以前就已经鼓励发展了,孩子的思维和他们的动手能力密切相关——不过,在她现在的班里还没有学生能做出我手上的牙签屋。我突然红着脸笑了,并欢迎她下次去我的课堂上坐坐,听听班里的学生教授牙签制作课。
那位点评的校长应该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像小女儿一样在家收拾旧物,还不如闯出去发现新天地——当下怀着这种态度的人很多吧。只是,学生是在过程中成长的,一个教育工作者应该要时刻关注这一点,非常重要的一点。
惜物,惜福。
俯下身把土拨开,剩下的那截笋我要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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