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来自黔东南的大山。
她的外表看上去就像是一杯平淡无奇的白开水,或是一件麻布衣衫,一打眼不会印象深刻。
但是那年,她却做了一件令我终生难忘的事情,是我五岁那年,大山出来的她,带着我从父亲的家离家出走了。
父亲的家在山东,当地有很多云贵山区的漂亮女子,她们大部分是被贩卖到父亲家那边,说是为了吃饱肚子。
母亲也是当地西面来的"少数民族",不过父亲并没有钱完成这样的交易。
据说母亲凭借自己的勇敢坚毅,只身从贫困的大山逃离出去,还通过卖鸡蛋这些小生意攒了一点小积蓄。
后来通过山东一个好姐妹的介绍,主动嫁给了父亲,还仗义地顺了3000块的彩礼,随嫁了一套沙发。
美好的开端并不代表幸福的婚姻生活,婚后母亲和父亲就出现了各种矛盾,比如:
我老爹要求母亲怀孕也不能停下来农活。
我老爹坚持晚上七点以后不准看电视用电。
我老爹总是对母亲赶集买回来的东西指手画脚。
忍无可忍以后,母亲终于爆发了。
那是95年的一个冬天,不知道为了什么,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摔烂家里所有的瓶瓶罐罐。
紧接着,还在睡觉的我,就被母亲拉了起来,被裹上一件厚厚红色熊猫大棉袄,严严实实。
最后,母亲翻出来了打包了一个手提袋,简单地塞了几件衣服,抱起我就出了门,我们就在夜色中离开那个我出生的家。
记不清老爹说了什么,只记得他一言不发蹲在那里抽烟,不时发出叹息划破安静的深夜。
“以后你跟妈妈过,没有爸爸了!”母亲对我说。
那时候的我并不清楚,没有爸爸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事与愿违,我们离家出走的并不顺利,就好像是泥泞路上回家的蚂蚁,一路的不幸和难堪不断试探生存的底线。
等待换乘的我们,不能经常睡旅店,只得在火车站将就挨到天亮。
买票/上车也是硬战,没有人知道排队两个字怎么写,经常一哄而上,我在人群中被挤丢了好几次。
好不容易坐上来火车,没有座位,干脆就一屁股坐在车厢的地板上,火车超慢,浑浑噩噩,一坐最少一天一夜。
我至今无法想象那些喜欢坐绿皮火车的人所说的"慢慢"的美好体验。
对我而言,这种感觉并不美好:坐在硬硬的地板上,屁股很酸痛不说,经久不息的"哐哐哐"一直在耳朵旁边唱,搞得人很烦躁。
所谓祸不单行,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病倒了。
没有离开过老家的我,在驶到在某个县城的火车站换乘时,就浑身长满了红色的大包。
这些大包可能就是现在所说的寻麻疹,个头宛如鸡蛋般大,越挠越痒,越挠痒越大,瞬时间遍布全身,奇痒无比,根本不能睡觉。
接下去,就是拉肚子,昏迷,发烧。
我们不能再走了。
母亲决定就近带我去就诊。
我迷迷糊糊昏睡在母亲的背上,凌晨的那趟列车,我们没有等待换乘,而是直奔了医院。
我们去的急诊,护士的操作看起来不是很熟练,她试探地在我的手背上扎了七八次针,还是没有找到血管。
我疼痛难忍,我大声啼哭起来,母亲一直抱着我,我看她的眼眶也红了,但是她没有哭。
几天的治疗有所好转,母亲给父亲去了一封信,然后带着我继续前进。
我们的目的地是黔东南地区安顺的某个村寨,是母亲的故乡,也是外公家。
几经辗转,我们终于抵达了安顺,就马上要沐浴成功的喜悦时,命运又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
安顺到大山里外公家并不通车,也没有过往的牛马车可以搭乘,大概这就是所说的人烟稀少吧。
接下去,我们面对的是——四十多公里的山路。
脚下的路刚下过雨,很泥泞,闻起来有点腥气的味道。
小路很窄,上面依稀看得见几只深深浅浅的脚丫印子,放眼望过去,曲折蔓延,看不到。
我才只有五岁,实在走不动了。
更何况,我们已经两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因为母亲出走匆忙,盘缠不够,加上我中途生病,我们彻底被掏空了。
母亲决定,背着我,踏上最后的这一段路。
“妈妈,我好饿”我念道。
母亲一直安慰我,“外公家有很多好吃的,有凉粉,苞谷面,酸汤。”
我趴在母亲的背上摇摇晃晃,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偶尔醒了发现还在走,就继续睡下去。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变成了《采蘑菇的小姑娘》的女孩,我摘了很多蘑菇,做了很美味的蘑菇汤,甜美极了,爸爸妈妈都夸我乖巧懂事。
那次我发现,人饿久了就不觉得饿了,只是没力气,走不动,偶尔会很想睡觉。
突然,母亲停下来了,前面出现了一个凉粉摊。
“这个多少钱一碗?”母亲问。
“大姐,五毛钱呐,快来一碗吧”。老板娘热忱应声。
母亲把我放下来,脱下鞋和袜子,想要翻找一余额,但是袜子里明明从医院以后就已经变不出来钱了。
上衣和裤子的袋子也不会变了,它们后来都变不出来印着漂亮衣服的小哥哥姐姐的画了。
大概是上天怜悯,我们在行李包的夹层,找到了,三毛钱。
母亲小心翼翼掏出来,犹豫了一下,对老板娘说“我姑娘太饿了,可以来半碗吗?”
老板娘一听,似乎理解了母亲的尴尬,马上盛了半碗米粉端了上来,美味的米粉安静躺在拳头大小的碗里,看上去美味极了。
"妈妈,我们一起吃。"
"妈妈不吃米粉,幺儿吃就好了。"
母亲拒绝了这份分享,强行把碗端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我人生中吃过最好吃的米粉,一根根泾渭分明的线条躺着,挑起几根,用筷子缠绕起来,看起来它们很听话。
接下去把缠绕的米粉团一口气塞到嘴里,顺滑无比,凉爽霎时间就把旅途的疲惫骚当得干干净净。
我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了这小半碗米粉,只剩下干净的碗底在夕阳的余辉下映射出满足的光辉。
我抬头瞥了一眼母亲,她温柔地看着我,微笑着,和我一样满足。
最终,我们成功地,顺利地,安全地抵达了外公家。
而在到外公家没多久,父亲持信满怀诚意前来,把我接回了山东的老家。
一贯执拗的母亲,在思考了一夜之后,也回了心转了意,跟着我们一起回家了。
那次以后,他们的吵架次数少了。
那次以后,母亲便不再带我出远门。
后来,我走过全国很多地方,却再也没有吃过那样好吃的米粉。
母亲也变了,她莫名地爱上了米粉,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不免去孝敬她一些。
或许,她从来没有讨厌过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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