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殇
他昏睡在床,了无意识。尚且没能从此间明白过来的白浅唯独一个想法。
召令仙娥有所不妥,只艰难起身将他扶上塌,随即自己又爬回塌上。
这一遭,也不知自己躺了多久才醒。
委实没有精力同他纠缠,只将身上盖的云被给他盖上,自己又扯过另一床盖上躺好。他沉重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莫名使得她心烦意乱。
药王不过片刻而至,殿内之景却与他所想差距甚远。
“先给天君看看吧,他方才突然没了意识”
冷冷地盯着床顶帷帐,温情的话说出来却寒若冰霜。早前就得令不许同天后议论此事,药王诊脉后将原准备好的说辞言明,这才开始同白浅诊断。不过是伤势开始有恢复的迹象,不可过虑忧思,不可用眼过度云云。
殿内只剩他二人,呼吸交错起伏,一揽芳华内更显清冷。
后知后觉,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法术封印被解。
不可思议地斜睥他一眼,只默念起多年不曾用过的咒语,烛火熄了一盏。
欣喜不过一瞬,转眼间杀气泵现。蕴集仙力于掌心中,倾尽毕生的气力,牢牢一掌抵在他心口。
兴许是身子太弱,修为微薄,这一掌下去不见何起效,只闻他闷闷地哼了一声。
起身,落地,若是杀不了他,逃也要逃出去。这里,她再不想留。
意料之中,殿外就是一道流光溢彩的仙障,唯独她出不去。
他究竟还要她怎样...为何不让她死。
跪坐在地,眼泪无声无息落下。难道余生都要这样,对着他过一辈子。她做不到...做不到啊...
失声痛哭,却惊醒了躺着的他。慌乱下床,怔怔地将她拥入怀。
“浅浅....”
抱着她起身,自己却站不大稳当,终安置他在床,却不知从何说起。
思量良久,终是决心提阿离为先。
“阿离......”
只提到这名字,她便泪如雨下。无力挣扎也挣扎不脱,任由他抱着,在他怀里哭得天昏地暗。
“阿离的肉身没有了....我亲眼看着没有的....都怪我.....若是我能花心思管管他,能花时间陪他,就不会这样了.....夜华....阿离没了....他没了....都是我这当娘的害了他....我当初抛下他,如今又抛下他”
“都是我的错...若我不是日日醉生梦死,他就不会被人骗了...我明明知道他失了父君比我更难过,可我还是把他丢在了天宫”
“我要是早些发现就好了....你知道吗,阿离那天被锁妖塔的新妖王骗了....我晚到了一步....只抢到了阿离的元神...我当时怨乐胥,怨央错,怨天君,还怨你,可是我知道,最该怨的是我自己...我是他娘亲,我怎么舍得把他一个人丢在天宫的...”
“我不是故意要丢下他的....我只是太难过了...没有精力再照顾他...我本该把他接回青丘的,可是他就是不去...他说他父君是天族储君,他不能懈怠,你知道吗,出事前夕我这当娘的还在同他吵,为这么点小事与他吵...”
“为何死的不是我....他还那么小...那妖兽骗他说能带他去找父君他就信了...他怎么那么傻啊....夜华....阿离才四百岁...他先是没了娘,后来又没有父君,最后又孤零零一个人....都是我的错....若是我再早点去寻他就好了...”
多年来的愧疚自责,融进了哭声里,心中歉意却难减分毫。白浅嗓子都哭哑了,却如何也停不下来。阿离是他俩的孩子,这些事同别人说都无济于事。
有太多他不知的事....
只紧紧揽住她,感知她周身难止的颤意。
可到底已经晚了。
白浅哭得太久,兴许是累了,或是嗓子发不出声,一时没了动静。良久,他才敢动作,扶着她睡好。
在这里等她醒吗?
她若醒了,定是不会想看见他的....
此刻离开吗?
倘若她一心寻死如何...
心口揪的厉害,方才她那一掌力道着实不轻。
不知所措,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犯了错,怕人责罚又等着责罚...他最怕她一言不发,什么也不肯同他讲。
该如何是好......
她躺了半年才醒来,自然不会有胃口。他熬好很稀的粥放着,等着她睡醒。等了一阵见她还未醒,又顺道把药熬了。可等来等去,她还是没醒。
一次次地伸手去探她呼吸...只是虚弱些而已...
待她睡醒了,喂她喝完粥半个时辰后又给她喂药。意料之中,她不肯再说一句话。
四目相对,久坐无言。尴尬的沉默一直在一揽芳华内飘荡。奈奈与天枢等都不敢上前过问,只在门外候着,听候差遣。
两个时辰前是如何,两个时辰后便是如何,原封不动,寸步不移。
一个出神地依靠床头,目光呆滞,神情冷漠,;一个欲言又止只在床沿边面对她坐着,耐不住困意,渐显疲态。
“君上!”
失了焦的眸子又聚点回神,双眼里的欣喜都快溢出来,可随后又因接下来的话暗淡下去。
“君上若是困了便回紫宸殿就寝,恕臣妾尚在病中,无法侍寝...再之,惜柔殿里还有一位,君上为何就不肯放过我”
她说...不肯放过她....
神情冷的像一块冰,说出的话像刀刃。可这都是他该受得。
但是他,不想走...哪怕被嫌弃,被厌恶也好,都是他自找的,没有爱,哪怕恨也好,再无瓜葛四字是他难以承受的重量.
“我不困...我就看看你...已入夜,你有伤在身,早些睡吧”
“君上在,我睡不踏实”
“那我隐了身形,不说话”
“君上!....何苦如此....”
她这话嘲讽也好,不屑也罢。他都已经不在乎。像是中毒已深,无药可救,偏执的入了魔。
“当年是如此,如今又是如此,你能不能放过我,难道一定要我再跳一回诛仙台你才肯死心吗?”
“不要”
他知道她的性子,当年她是素素,一个凡人而已,眼睛没了也能凭借一己之力走上去诛仙台的路。他知道,她若打定主意便一定会去做。
“如果你还有一点点的可怜我,我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我已经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夜华,我求你了好不好,我不会寻死的,我求你放过我,哪怕你对我没有情分,就请看在阿离的份上,看在素素的份上,你放过我...”
白浅蓦然沾染上哭腔,可他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终是不晓得该说还是不该说...
刹那,她眼泪又止不住,在眼眶里转了几遭,倏忽落下。
“我走...浅浅,我走,别再哭了,快早些睡吧”
“你快走,我不想看见你”
她声色嘶哑的不像话,敲在他心口一阵钝痛。
收手,将她被角掖好,转身,回头,再跨步向前。像道别似的,一步三退,顾盼回眸。可她只转身背对他,不肯回应。
紫宸殿的文书由得太多,天枢怕他家君上看了碍眼,提前收进乾坤袋。熟料踏进紫宸殿门槛他家君上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研磨”
“君上,左右已经堆了半年,无所谓一朝一夕,早些休息吧”
“研磨!”
“君上,不可啊,药王说过君上也”
“要本君说第三遍么?”
夜华木然地跪坐桌案边,双眼无神,此刻不过强撑。可纵使如此也好过空想自欺。
伽云将最近的文书翻出来铺好,一卷卷展开送至桌案。研磨声节奏不大对,只因伽云心神有碍。一面注意文书,一面小心注视他家君上。
这半年来,他家君上便一直在一揽芳华不曾外出一步,若非真的撑不住便绝不会合眼,每日亲自下厨却从不备自己的饭食。纵使是神仙,哪怕修为有多高深,也受不得如此。如今天后醒了,局势非但没有丝毫好转,却更是恶劣,未经情事的司墨文官与掌战星君只能看着干着急...感情的事,外人哪能掺和。
“将香炉里的香熄了”
“是”
伽云奉令起身,心内惊疑。这安神的鹅梨帐中香也被君上发觉,看来,着实是没有法子能叫他安歇一时半刻。
“君上,已近辰时,今日要早朝吗?”
“依旧推迟”
“君上,这都已经批阅了一整夜,不如歇会儿吧......惜柔殿的娘娘方才来过一趟,卑职已经谴人送她回去。”
“差些忘了半年前天牢一事...告诉天枢,惜柔殿侧妃谋害上神,毒害天后,罪无可恕依法严惩”
“是”
“此事切勿扰了天后”
“卑职明白”
殿内较外头还是昏暗许多,伐谋批奏一整夜,至此刻头晕眼花的厉害。想着她还此刻该是未曾醒,勉力起身出殿。
本想就如此去,低头思量又觉不妥。沐浴,宽衣,熏香,束发,稍稍耽误些时辰,也不碍事。外头的光亮的晃眼。
----该将一揽芳华布置暗些才对
他一路想些有的没的,不知不觉就到了殿门口,问过奈奈确定她不曾起。熟稔地走进膳房,清粥小菜,最是适合她此刻身体,可伤还未好,也不能太过简单。寻了天族顶好的食材,他一股脑就都给做了。煲了一盅粘稠的粥,再是做了两碟看似平常的小菜,以仙术温着,转身便要走。
“君上...君上自己也要保重身体。”
奈奈是夜华亲自打下界仙山提上来的,若说主子,他才是她名副其实的主子。看着他此刻如此,忠心耿耿的小仙娥自是难以袖手旁观。
“嗯”
冷冷淡淡应了一声,青烟散尽就没了踪影。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效果亦是不同。
不去朝会,也不议政,不过问战事,不理会政事,还是同半年前一样浑浑噩噩足不出户,只是这回不再是待在了一揽芳华而是紫宸殿。到了时辰便起身准备膳食,再由奈奈送到白浅跟前。隐了身形亲眼看着她用膳后再空落落地回来。
不肯闭眼也睡不着,不肯用膳也吃不下,无穷无尽的自我折磨,唯独这样能叫他心里稍稍松下一口气。
前有半年殚精竭虑,后又一月“废寝忘食”。一日里批阅文书入神,竟是突然的眼前一黑。
天枢伽云本以为无论如何他家君上左右也算因祸得福,能够睡上个几日,可不过两个时辰,便是又睁了眼。无可奈何,只奉令研磨,搬运文书,他又陷入无休无止的自我折磨。
着实已经看不下去,忠心耿耿的天枢伽云一如当年青丘的那个雨夜,替君上打伞必定会被呵斥,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唯有从天后处着手。
白浅自是无法答应。
可转念想到自己法力还在...或许是他故意,或是太过匆忙忘了...倘若以退为进,可否报师门之仇,雪青丘之耻。
既已落定主意,自是一鼓作气为宜,收敛起一切心绪。
“你家君上现在何处?”
“紫宸殿,多谢娘娘”
感激涕零,又无以为报,只在前领路,片刻至紫宸殿门,这个已经很久不曾踏入的殿门。
惊讶,惊喜,激动,悸动...全部混杂一处化作一声浅浅。紧张地搅了搅衣袖,腾地站起身来,却是一阵眩晕。他很是不自然地扯出个笑容,随即又不知该说什么。
“浅浅...你怎的来了...”
“你这几日都不曾来一揽芳华,故而有些担心...怎的,又回到往昔当太子的时候,没日没夜的批阅文书吗?”
缓缓走至他身侧坐下,随意挑过一卷竹简,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儿,看的她眼花。
“这一月就不曾歇过?”
“浅浅,这是心疼我吗?”
“谈不上,不过怕自己再当一回寡妇”
淡然自若,一笑置之。哪怕再怎么克制,她也放肆了七万余年,哪是一朝一夕就改的了。不过他全然不在意,干干地笑着,无助又卑微。
“浅浅来寻我是有何事吗?”
“无事便不能来吗?”
“自然不是,你身子弱,九重天上又凉,若是受寒了如何是好”
“那就送我回青丘好了”
近乎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所言不妥,又低头不语。他似乎也没意识到她会如此说,只别过头假装不曾听明白。
“对了,今日的药喝了吗?”
“喝过了...天枢说你近来日渐憔悴,叫我来看看你,如今看也看完了,也该走了,告退”
“浅浅”
拽过她手腕,将将起身又被扯回位上,平静似水,只那么直直看着他的眼。
“怎么了?君上还有何事要吩咐吗?”
她本想着,只要自己近来都乖乖的,他定是不会发觉自己忘了将她法术封印。可直到看见他才晓得,平静....委实难了些。
她就是一只天性闹腾好动的九尾狐,天性如何改得?
“既然来了,就在这用晚膳吧...两回两趟走,容易累着”
“随你”
无奈笑笑,依依不舍地松开她衣袖,竭力站起身,转身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
“做饭....很快的,你等我一会儿....”
果真就是那么一会儿...半柱香时辰不到,满满当当的一桌菜就摆上了桌,全是她喜欢吃的。
他将碗筷放置她跟前,自己却不动作。
“你不吃吗?”
“我不饿......快吃吧,该凉了”
纵使再如何敌对,饭总该要吃。何况如此关头,既然打定主意,小狐狸也不再置气,只一门心思想着养好身子。
看她吃的欢快,他兀自高兴起来,顺势帮她夹菜,塞的碗里满满当当。
几年来第一回吃这么多,白浅放下碗筷,再看着仙娥收拾,就这么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夜华猜不透也不敢问。
“你若是早些回来就好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白浅脱口又后悔至极,闷声不响地垂眸看地。反倒是夜华,即刻听明白其中意思,心中乍然一暖又跌至谷底。
到底是...晚了...
磨磨蹭蹭的,两个人都沉默,一个看她,一个看地。
不知不觉时辰就过去,差不多就该就寝。
“时候不早了,你快睡吧,我先回去了”
似乎是沉思了许久,才得了这么一个定论。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不如...”
着实说不出后头的话,说到一半又咽回去。她偏就懂他的欲言又止,不知怎的自己替他圆了过去。
造化弄人,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这遭为了什么...
“一揽芳华太远了,我今日就睡在紫宸殿吧”
“浅浅,可以不用勉强...”
话虽如此,可他却死死拽着她衣袖,不肯撒手。一双桃花眼里尽是渴求。
“是吗?那我就走了”
装腔作势,顷刻辨别他本心。既然不让走,又何苦要自欺欺人。
时隔百年有余,又是紫宸殿的雕花红木大床。曾经说九月初二就来娶她的那个人在不知隔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后的九月初二娶了她。
“浅浅....”
“做什么?”
“没什么,就想喊你....”
“快睡,不许碰我”
“浅浅......”
“我不是说了快”
转头去看他,可话还没说完便是她先愣住。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他便闭了眼。
呼吸沉重的不像话,像是一直都不曾合过眼。
“喂,真的睡了?”
她曾经不信话本子里头说的,没有爱哪有恨。可事到如今却不得不信。所谓爱恨只不过一瞬之间。
明明有血海深仇的人就睡在跟前,首先有的不是怒,不是恨,竟是心疼。
纠结挣扎,却还是翻过身仔细去看他。抬手拂过他眼底一片青黑,竟是心尖上泛酸,将她呛出了泪。
“若是你早些回来就好了...大家都会好好的...怎么会这样的....我明明一直盼着你回来....”
无意识地握过她手腕,继而迷迷糊糊地侧了侧身子就这么将她揽入了怀。
她也不挣扎,到底还是狠不下心。
许是安心太甚,或是劳累太过,这回白浅起身比他还要早。小心翼翼地挪开他手,更衣洗漱,自顾自地就回了一揽芳华。
天枢伽云都不敢上前惊扰,以至于他醒来已经是第三日午时。
问明时辰,又问了白浅情况。元气恢复大半的天君怔愣片刻,起身更衣,即刻前往一揽芳华。
白浅独自静了两日,过往一幕幕浮现,只一点点加深她早已经被伤的支离破碎心上的刀伤。报仇雪恨,势在必得,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知道他不会如此轻易放下警惕
可她也知道他很容易骗
劝着他恢复了早朝,劝着他去议政,只要她说的,他就照做。哪怕她的借口托辞毫无逻辑可言。可她能同他说话,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他知道她在装,在骗他
可是没关系,他也在装...
只要这样就好...
他可以接受的....
她无非是想要他的命而已,只要她直说就是,可又偏偏舍不下她,既是视死如归又贪生怕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