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你的家乡吗?
这真是一个实为浪漫的句式。像夏日床边蒲扇摇出的清凉的风,像午后睡前遍遍入耳的睡前故事,像蹒跚学步时可以依靠的粗糙手臂,像离别前眼中不舍的凝视,像辗转后依旧想要回到的怀抱。
你认真地听过你的家乡吗?
晨光熹微下穿着睡衣游走在道口大娘二婶的招呼声,午后市场上三三两两熙熙攘攘的吆喝声,暮色时打短归来将外套披上肩头抵御凉气的三叔四舅的清嗓声。
我的家乡,在此刻的画面中再次摇坠起昔日的明晃晃、坦荡荡!夏末的九月,街头巷尾已经鲜少有村民再戴口罩,到处萦绕着养我长大后极其想摆脱掉的乡音。我认真得侧听着家乡到处可见的交谈、讨价、密语、谩骂,张家李庄,心生怯怯,可这些正是由生活本身发出的烟火声音。
这正是我的边城。这座北方小边城正渐渐进入初秋,抬眼望去,一场不以掩饰的乌云在明澈的长空里若隐若现。
清晨六点钟,醒来。
清新的空气中渗透着人间的朝阳。这是全新的一天,但打开窗门会隐约闻到昨晚炊烟还未散尽的土腥味,微凉的低风夹杂不安分的灰尘,像极我此时难以捉摸的大脑,在这由质疑与疏离架构而成的时代,任性地追寻着一种完全信任的关系。
坐在这扇临街的窗前,任耳朵张开去接受意识里魅影的出没。
这座边城在协奏。基底是空气流动铺陈的白噪,似磁带一面播放完毕后胶带还在行走的沙沙声。耳旁忽然传来钢琴声,像小溪涓流而非山脉攀行,为此刻梳理了调性。这大概是c小调,明朗直白带些隐晦的邪美。我遐想在那c小调钢琴上方,可能是一双微胖的、不太干净的四五岁娃娃的手,正在黑白之间抓空气的痒,弹得像清水自水管中流出那样优顺不着痕迹。
我爱恋音符与钢琴飘忽与深重的并存,爱恋手指与大脑在空中舞动飞扬的梦,爱恋血液与身体在律动中升腾与徜徉的碰撞。
慌忙惊醒。
激烈清晰的大队广播在一晨一度的喇叭声中准时奏起,在远街上回荡着闹腾腾的嗡鸣,村庄鸡鸣鸟叫的一天开始了。
外观寡淡宁静的我,曾经在孩提时以在暗地里破坏大喇叭为有趣,如今想来那寡淡与宁静也是某种蓄意的反抗。
而此刻,心头被许多热爱搪塞,我热爱奶酪三明治也热爱豆浆老豆腐,我热爱法式洋房铁板烧也热爱火炕铁锅炖大骨,我热爱英美伦敦音也热爱直接质朴的乡土声。
清晨七点钟,遛早。
跨上自行车轻扭着右手把上面生锈的铜铃,清脆而朦胧,是那种按一下就引出无限的回旋!身后两旁的人却急到皱眉揪住车铃一直按一直按,我保持从容,这一刻我更希望全世界道路都为他们敞开。
生活的捶打使我坦然,我的头低可以得更低,我的沉默可以沉得更沉,我可以安分地沉入土地与海底,也不盼望再有一个将自我归属于某片区域、某段历史、某个人的怀抱的可能。
此刻由骨骼与颈托支撑,多年的过往在现实与幻象中随着车轮碾压中穿行,步履匆忙不停。烦扰的来源若隐若现快要浮出水面,欢愉的理由也逐步明确起来,这都为我平添些勇气,使我在沉淀中尝到抬头的自由,这包含了伤痛与欢愉的软禁与自由,也包含了抬头仰望蓝天的豁达与平静。
清风渐次吹了进来,把眼前洗练得更像现实。天气又渐渐沉闷湿热,一辆辆轿车粘滞在街中护栏两旁,我曾经十分喜爱这种光景,喜爱感受世界的速度忽快忽慢,因为它会令生性软弱的人产生一些想要掌控命运的冲动。
天然的热度催发汗水,皮肤渴望一阵风。
在这条忽快忽慢的小道上,在这被光阴巨轮碾过的机器低语与高亢人声中,在这份对风的渴望里,我忽然想到多年前的大巴车上那个邻座身穿绿色连衣裙的小女孩。
她的黑发温顺地贴在白糯的颈后。忧伤、欢愉、好奇、坚定……眼中孕育着对世界的矇昧与忧憧,我只记住她的头发温顺,眼眸清澈。
她在颠簸的车上拿出一个破旧的本子,她说她在用自己的文字与世界连通…“她会在一次病后的病房里,见到一个前来探望的陌生人,手拿鲜花度步到她的床尾,在秋日洁净的月光下犹如一个无辜的魔鬼。她会无助地喊叫继而僵滞在某次人类争吵的场合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她视线中逐渐消失在茫茫人群……”
之后她不再穿任何裙子,不再以柔弱女孩的视线看待这个世界。
她会看到那个心细如发的赢弱男孩,将她最后的裙装画在课本上,并从此爱上这种笔触简洁却情感充沛的关怀方式。她会醉心于食物、游走、友谊以及对过往的遗忘,她会失去、沉去、再被人捞起,她会让自己重读回忆,她会勇敢地再三回到这里,再三回到这些大小事件的发生地点。
一切都是美好的旨意,我是说一切。
这个清晨七点的日光与风都如旧,故事在发生,也在消亡,越来越璀璨,越来越迅速,越来越多情,多到这座工业城市快要成为一座魔幻之都,为全体正在年轻的人们遮凉。他们操着异调北方小镇的乡音,在时间的车轮下触碰、闪躲、许誓、告别,继续告别。
几年后,我想我会更热爱生活,更厌恶告别,更倚赖写字。我热爱的一切会伏击我的城堡,那是我为维持物质生活在精神之外建筑的城堡,里面匮乏,空无一物,但又丰富,墙壁坚固。在日光与风的温柔之下,在胸膛被崭新的骨架撑起一个崭新的形状。
每当在贫瘠暴露时,我总会想起那年那条绿色连衣裙的款式与质地,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身影。但更期待并急切热爱未来会闯进生活的那个光影,因为热爱便是一切美好的源头。
清晨7点过15分,脚踏前进。
继续穿过邻边胡同的时候,路过一家熟悉的砌砖房,我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对我很好的幼儿园老师,那个漂亮的姐姐已擎着一头白发…我看着她零落的双眸,与缩成一块淡紫色花瓣的嘴唇形成稳固三角。她看我时也看向四方,此次跟我说的话也适用于随便哪个过路人。她不断地眨眼睛,我曾经很喜欢她眨眼,但今天她眨眼时像忽来一阵晚风,把我的童贞吹到幼儿园街道的对面,那里有一家小小的文具店。文具店的老板娘从不抬眼打量我,文具店除了文具,还卖吃的,杨梅糖,大辣片,山桃味棒棒冰。
曾经在数千个黎明与黄昏,滚烫的日头从文具店门口升起,落下。那条街上有一个我很喜爱的人物,经常按着急促的车铃,从那店门口经过,她头发翘得老高,略施粉黛,镜片反光,她总是迅速拐过街角,身影发出“倏”地一声,那应该就是时间流逝的声音吧,难以自圆其说的是,我现在还很喜爱那个形象,但我的心里暂时整理不出一个串起来的记忆与空间,那些片段好似飞舞着浮尘,它们好像每刻都在死亡又在新生,因此我无法停止思量与想象,像血液昼夜激动地撞击脉搏那般,那么多那么多,那么激动那么激动。
我希望有一天能为这些碎片在时间的沉淀中留下无限的缄默和安稳的雨声,我想到那时我会是一个不再想要思量且幸福的人,那时我的身体与心灵将统一且彼此消融,如同骨骼正在回归身穿绿色连衣裙的模样,是我用你火热的眼睛,去正面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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