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

2018年11月--秋山上

刚下了小雨，窗外灰蒙蒙的，天边只有一小抹夕阳，像是不小心溅落在灰蓝色画布上的鲜艳颜料，非常耀眼。窗户没关，霞光通过窗台上的积水反射进室内，徒增了亮光，免去了开灯的麻烦。

我坐在沙发上，兀自晃动酒杯，杯底的小圆粒酒滴旋转不止。我将注意力转向面前的玻璃桌，桌子上放着有点儿开裂的陶瓷花瓶，里面插着前天送来的粉色蔷薇，花已经有些发焉。晃了好一会儿，随手将酒滴倒向蔷薇，那酒滴撞在花瓣上，沿着纹路流了下去，浸过花朵边缘的倒刺，将那里的血块带走，随后不久，可以看见一块小小的血块掉入水中，慢慢沉了下去。

本来是侧向左边倚在沙发上坐的，左腿已经被压麻，现在换到右边，可还是不舒服，便伸直双脚，全身都绷紧，拉伸一下，拉伸完了顺势就睡在了沙发上。鼻子贴着新买的沙发，可以清晰地闻到沙发上有一股独特的香味，用手去抚摸时，似乎还能够感受到已经干燥的汗液。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蔷薇，蔷薇在这当儿似乎又萎靡不振了许多，它的花瓣上都是皱纹，末端的颜色尤其深，整个花蕾垂下去，本来就萎缩的茎枝现在被压得很低很低。

我怀疑这个花已经买了很多天，但是直到前天才送过来。想到这里，我的心越发不知所措，因为他如此地爱我，而我最终抛弃了他。可是我又能够怎么选择呢？我是家里唯一的盼头，女友又对我死心塌地。在面对他的怂恿时，我只能立即向女友求婚，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能够抑制我内心的冲动。

玻璃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嗡声断断续续的，那震动摇撼着几欲凋零的蔷薇，松散的花瓣轻微地晃动着，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我赶忙拿起手机，看到蔷薇恢复了平静，我才滑动接听键。未婚妻说她已经下班了，如果我有空，就过去接她，回去一起收拾行李，今晚就搬过来和我同居。听着未婚妻欢快的语气，忽然觉得一切都推进得太快，似乎上一刻我还和他一起躺在沙发上，深情地注视着对方，下一刻电话来了，我就得赶紧去接自己的未婚妻。这是偷情。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蔷薇好端端地放在那里，我便又注视了一会儿，这才拿上车钥匙出了门，关门前又看了一眼那蔷薇。透过窗户的霞光映在桌上，玻璃桌下如同一片荡漾着金色波纹的海洋，幸福的影子浸泡在里边。关门前，还禁不住幻想着沙发上的光景，我知道自己和他是真爱，我想要见到他，我祈求自己见到他，在见到未婚妻之前，最好就是我刚刚关上了大门，一回头，就是他站在我的面前，捧着一束鲜艳的粉色蔷薇。如果他就在我的身后，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和他一起离开这里，我会背弃所有人。可是当我回过头后，根本就没有一点儿他的痕迹，我又开始担心，在下楼梯的时候，不断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让我在见到未婚妻之前见到他，不然我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肯定要带上他开车离开，再也不会去接未婚妻下班，也不会和她一起收拾行李。

车子开在路上，我不断地压住自己的头，尽量缩小眼睛的视野，可又不禁抬起头来四处张望，甚至还把车子的窗户全都打开，希望我能越过某个车窗看到他，或者他越过某个车窗看到我。我紧张得全身湿透，把空调开到最大都没有办法缓解，冷气都被掀到了车外。最终，我把车停在了未婚妻的面前，一路上都没有看见他，这真的让我失望至极。

我在路口一转弯，就看到了两百米外的未婚妻的身影，她正随意踩着脚步，在原地张望。车开得越来越近，我看见她穿着我买给她的黑色连衣长裙，是精心挑选的款式，量身定做的尺码。几天不见，她去烫了发又染了发，半波浪的头发染成褐红色，公司门口的灯照在她的头发上，真像是一个精致的画中人。又近了，她看见了我的车，举起一只手向我晃着，她的脖子上挂着我们一起买的的银项链，那时候我们刚刚开始发展恋情。

“你好像很紧张的样子，怎么，知道要和我同居了，兴奋的？”

我用微笑当做回答。未婚妻上车后立即脱掉了黑色的高跟鞋，换上了平底跑鞋，随后用手背贴在我的额头上，眼睛盯着我，亮晶晶的。她说：“没发烧啊。这明明开了空调嘛，怎么又开窗呢？有钱了啊？就算有钱也不是这么花吧。你给我，我教你花。”说完自己呵呵的乐了起来。

她真的好可爱，总是将真诚的笑容挂在脸上，脸颊笑得鼓起来，眼睛笑得弯下去，牙齿笑得一闪一闪的。越是这样子看下去，越是被她给迷住。我不希望自己背叛她，若是让她知道了我的心里念着另一个他，不知道她这可爱的面孔会出现怎样纠结又痛苦的神情，而我绝对不想看到那个场景，她也不需要经历这件让人痛苦的事情。

我抱着全心全意爱着未婚妻的心去和她聊天、打情骂俏，一起幻想着未来的美好日子，我使劲让自己不去想他。停车在未婚妻的出租屋楼下，她想要开车门时，我赶忙阻止她：“你别动，让我来。”说罢我便下车，从车头绕了过去，走过车前窗时，我还盯着她微笑并点了头。我知道我的行为有些滑稽，但是这在她的面前会显得无比有趣。但是实际上，我从打开自己这一边的车门时，我就对自己说，就当这是工作，得全心全意去服侍好这个主顾，心无旁骛的。我们都很喜欢对方，所以不可以有任何的瑕疵，我要摒除掉所有会伤害到她的事情。这时候我走到了车前窗前，透过玻璃看见她的眼神变得更加晶莹剔透了，我下意识地勾起嘴角，因为她的样子太美丽了，微微蜷曲的褐红色发丝盖在她的耳朵上，空调的冷气将那些头发往脑后掀去。

我拉开车门，把左手抵在头顶的门框处，防止她不小心碰到头，小声地说：“美女，请。”

“真的谢谢你哦。”她向我眨巴眼睛。

她下车站稳后，轻轻地蹦了一下，双手顺势挂在我的脖子上，亲了我的脸颊。但是我的脸颊骨挺疼的，因为和她的鼻子撞在了一起。她再次站稳后，一边喊疼一边揉着自己的鼻子，说：“都怪你的样子太有趣了，好疼啊。”说完又来揉我的脸，说：“是不是撞疼你了，对不起哦。”

我摆摆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滑滑的，是粉底的感觉。她哎呀一声，赶紧跑上楼去，我锁了车也紧跟上去。上到四楼时，看见一条长廊就只有未婚妻的门是开着的。她已经进去了，我也正要踏进去的时候，眼角瞥到了什么，感觉有鲜艳的什么东西就潜藏在门后。我虚掩上门，门边的墙角放着一个鞋架，未婚妻刚刚穿的平底鞋扔在架子前，高跟鞋倒在旁边。我往前走几步再看，在鞋架和墙体的夹角处放着一束百合花。

我把花捧进去，她看见了，连忙接了过去，径直拿进了厨房，我就站在原地等着她的说法。不一会儿，她说：“你什么时候买的，我好喜欢。”她捧着一个细细的花瓶走出来，百合都插在里边了。是娇嫩欲滴的百合花，肯定是刚送过来没多久。

我想起了家里的蔷薇，那蔷薇如果和这百合一样鲜嫩就好了。许是我的眼神飘忽了，她已经放下花瓶，贴了上来，眼睛都快触碰到了我的鼻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我的双眼。我被惊到了，顺势往后倒，坐在了一张单人沙发上。沙发软绵绵的，非常有弹性，比我家里的舒适多了，我正要问她这是哪儿买的，她一下子扑到我的身上。一瞬间，想起了他扑到我身上的感觉，我大吃一惊，内心涌出一种非常纠结的抗拒。我知道未婚妻正在面前，我害怕她看见这一事实。在恐惧的胁迫下，我拼命想要往沙发的缝隙里钻，这时，我定住不动了，无论未婚妻怎样挠我痒痒，我都像是丢了魂似的，没有再动弹一下。她也发现了我的异常，便询问我。

我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唯一让我上心的只有我现在坐着的沙发。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未婚妻，她用天真的眼神与我对视，让我无比惊讶的是，随后我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开。她试图缓冲一下，后退了几步，但是没成功，倒在地板上，她撩开头发，仰着头看我，脸上满是疑问。

我不去理会她，转过头，整个脸贴到了沙发上，不急不慢地吸气，呼气，又吸气。一股独特的香味缓缓进去我的鼻腔，这是我非常熟悉的味道。我可以猜出未婚妻的表情会是多么的难看，我不喜欢那样子的面孔，可我又不想继续闻着这个味道，我觉得它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本来一直在避免刺痛她的心，结果现在却是自己成了那个被刺痛的人。

我一直贴在沙发上，在不停地品味那个味道，联想着她们在这里经历的事情，同时又在抗拒着这股味道，因为我并不想联系到自己家里的沙发。风从窗户外吹了进来，不大的窗帘不断被掀起，咻咻的响着。我们就这样子僵持了很久。她终于站了起来。我似乎能看见她撩开凌乱的头发，嘴角苦笑着。

她说：“我去关窗，你随便坐。”

我没有理会。不一会，咿呀一声，她拉回往外打开的窗户，紧接着将窗帘重新盖好，接着又没了声音。我感觉她走到我的身后停住了。我挣扎着，终于慢慢转过头，可是没见到她，她不在客厅。我的心里即是庆幸又是落寞。我反躬自问：如果她在我的身后的话，我会不会就这么原谅她？

厨房发出啪的一声，声音异常清脆，还伴随着细碎的哗啦声。

我冲进厨房，只见未婚妻站在一片玻璃碎中，地上是一片零散的血，亮晶晶的。她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眶泪水浮沉着，但她还是很努力地笑着问我：“我好看吗？”说着又将卷发撩到耳朵后面夹住。

我在厨房门口，愣住了。她确实是非常的美丽，可是，这是我消受不起的美丽，她的可爱已经破损，就和我一样，无从修补。

她见我没有动弹，便径直走向我，脚步颤抖着。我都能感受到玻璃渣子扎进脚底板的疼痛，可她还挂着笑脸，她的泪水已经漫过眼眶，流淌下去。她走到我面前，定了定，像是用了很大的劲，在玻璃碎中踮起脚尖，亲了一下我的脸颊。

这使得我几乎要跟着她淌下眼泪，但我忍住了，因为现在我甚至觉得她的身上都有那股香味。我抱起她，放到沙发上。随后很认真的看着她，捏了一下她的脸蛋。这次触感却是糙糙的，可能是没有了粉底的缘故。我拿来毛巾、温水，还有银针，坐在地上为她清理玻璃渣，最后拿了紫药水消毒。她平静了下来，静静地看我走来走去。我望向她，她的天真已经没有之前这么过分，悲伤似乎也已经转化成了坦然。为她包扎好后，她终于说话了。

“我真的很抱歉，一直瞒着你这件事情。我并不是有意背叛你的，我和那个男人只是过去的朋友，我并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只是他一直纠缠不清，我想着这次跟了你，以后就见不到他了。”她挑着眼看了看我，见我没反应，知道自己编的谎言没有任何用处，也就不做声了。

我进去厨房，把散落在地上的百合移到了新瓶子里，接着去收拾玻璃碎，捡起大块的玻璃时，手指被划破了皮，血瞬间就冒了出来。我把手指放进嘴里含住。想必家里的蔷薇也是这么弄的吧，蔷薇上的血是他留下的礼物。前天发生的事情还清晰地印在脑海。

“我们就这样离开这个城市吧，不去理会父母，不去理会女友，和我一起走吧，我们才是真爱。”他在我的耳边说道。

我嗅着沙发上的汗液，那液体将沙发给弄湿了，沙发上是一块又一块的汗渍，用手去触摸的话，滑腻腻的，让人很不舒服。

他见我不搭话，又想兀自动起来。我一脚把他踹到地板上，吼道：“我们早就该适可而止了，现在这个情况对谁都没有好处，我们就这样吧。”

他还想说什么，我一把抓起玻璃桌上的花瓶，摔向地面，本来就脆弱的蔷薇拍向地面，掉了很多花瓣。

我们就这么盯了对方很久。我真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他，跟他道歉，但我又忍住了，我要是退让的话，这段关系必定会继续没完没了下去。可我是这么爱他，我就要这么失去他了，这辈子肯定再也回不了头。

我正在挣扎的时候，他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穿上衣服，开始收拾残局，他在重新插蔷薇的时候，被倒刺划伤了手指。他压抑住本能缩手的动作，我看到这儿，差点就要去抱住他。我不愿再去看他，便转头贴在沙发上，一直等着，又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感觉过了很久，开大门的声音响了，紧接着就是嘭的一声。他走了。

我立即起身，冲到门前。想要打开，却又怕他等在门外，不打开，他可能就这么走了。我只能握着把手，背靠着门。大门似乎在抖动，就像有人在抽噎。

时间一刻不停地流淌着，不知什么时候，门已经不再震颤了。我坐回沙发上看着那失去生机的蔷薇。

简单收拾了她的家，我没再说什么，我们就这么结束了。关门前我看着她，说：“再见。”她很天真地笑着，回应我：“再见。”仿佛我们真的会再见一样。

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十一点，门前竖着一束蔷薇，花开得无比饱满，非常好看，花朵间还有一个精致的信封。看到这花时，我知道他还在，一阵幸福洋溢在我的心头。我赶紧进屋换了枯萎的蔷薇出来，插上鲜嫩的蔷薇，这才打开了那封信。

我猜想他会在里面如何向我坦白心声，各种撩人的情话飞舞着。若是这样子，我一定放弃一切，就和他一起离开这里。可是，实际上我看到的是：“很抱歉，这是给你的最后一封信。在你接你的未婚妻回家时，我已经离开了这个……”

看到这里，我已经泪流满面，他何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呢？我愤怒地把新的蔷薇都给扔进垃圾桶，重新将枯萎的蔷薇插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