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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残阳留有一夕余晖,在地平线上划出一道橙色的小道,小道的尽头缓缓走来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那是冯瘸子家的小哑巴。
小哑巴十六岁了,她脸上沾满了草木灰,蓬乱的头发用枯枝草草盘起来。耳边却端端缀着一枝红艳艳的小浆果。
那是邻村的小石头特意送给她的,原本是他清早就去采的野果子,细细地包在帕子里,捂在心口,惴惴地等着她,等到她背着小背篓,出来拣柴禾,到了小河边,憨厚老实的小石头就在那颗大榆树下等着。
他让她坐着吃浆果,他去帮她捡干柴,等捡完了一筐,她的浆果还没吃完,小石头就红着脸,将那红彤彤的浆果别在小哑巴的发辫上,小哑巴手指卷着衣角,低着头,看着小石头关节粗大的脚指头从破旧的黄胶鞋中露了出来,深深笑出了两个小酒窝。
小石头挠了挠脑袋,脸红到了耳根,小哑巴变戏法似的迅速拿出一双新布鞋,塞到了小石头怀里,转过头快步跑开了。
小石头手里拿着崭新的千层底,呆呆地看着小哑巴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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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哑巴估摸着冯瘸子吃完饭了,她赶着回去收拾,顺便吃一些剩下的残羹。
说来冯瘸子算不上她的亲人,小哑巴也是在7岁时候买来当童养媳的,她也不是天生的哑巴,但人们总叫她小哑巴,听说是生病哑了的,7岁那年跟着亲生父母逃荒。
冯瘸子又丑又瘸,讨不到媳妇,凑了一袋粮食,换了小哑巴,小哑巴总是沉默,饿了不叫唤,饱了不吭声,爹娘走了也不哭。
冯瘸子问她:“你是哑巴吗?”她点点头。
冯瘸子笑了:“这小哑巴!“
就这样过了多年,小哑巴始终没有一个名字,村里人只叫她小哑巴,她每天生火做饭,操持简陋的家,偶尔远远站在学堂外,看着教书的先生摇头晃脑念几句四书五经。
冯瘸子数着日子,等日落等花开,等小哑巴长大成人当新娘,如今小哑巴算是长大了。
冯瘸子今天就要把事儿办了,米下锅了,咕噜噜冒着热气,桌上摆着几样粗糙的小菜,冯瘸子没有动筷子,他洗好澡,换了身干净衣服。
他先是坐在饭桌边,想着等小哑巴回家,让她上桌一起吃饭,含蓄的表达她可以与他共餐,那么她也将明白,既可以共桌也就是可以共卧。
冯瘸子整了整衣襟,这么多年他也算的上是小哑巴的半个亲人,假若真的要说,当父亲倒是要比当丈夫合适,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有血缘关系的既可以出卖掉儿女,那么没有血缘关系的定然不能做那亏本的买卖,自己等了这么多年,无非就是为了要履行每个男人都应该履行的义务,传宗接代。
冯瘸子撸起了衣袖,露出青筋盘错的灰白胳膊,眼珠子在空旷简陋的房间里来回梭着,起身走到了床边,坐了下来。
冯瘸子用一袋粮食换小哑巴的时候已经是村里有名的鳏夫了,如今过去将近十余年的光景,他早已不是当年那懵懂冲动的青年,如今的他时不时显出一些乐天知命的沧桑。
总体来说他是个颇为老实的人,对小哑巴的付出,他多的是怜爱。
冯瘸子双手握拳,大拇指不住摩擦着食指,皱着眉头,平日里躺惯了的床铺,此时却像是铺上了一层荆棘,扎的皮肉刺疼。他又把袖子放了下来,从床上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四肢,慢慢踱到门口,门口放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有大半个桌子那么大,半人高,边缘并不平滑,天晴的时候可以铺晒一些菜干,这块大石头或许从房屋建造开始就已经在这里了,冯瘸子时时坐在上面望着远方。
小哑巴做完晚饭,喊他先吃,自己出去捡一些柴禾,冯瘸子吃完了,就坐在这块大石头上看着远方,看到小哑巴从朦胧的夕阳中走过来,他就站起身走回屋去休息。
今天冯瘸子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决定坐在这块大石头上,等小哑巴回来一起上桌吃饭。
残阳留有一夕余晖,在地平线上划出一道橙色的小道,小道的尽头缓缓走来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那是小哑巴。
“回来啦。”冯瘸子尽量舒展脸上的肌肉,试图挤出一个微笑。然而这个微笑如此勉强,导致他原本就丑陋的脸现出些猥琐来。
“等你回来吃饭。”冯瘸子起身先走回了屋子。
小哑巴怔了怔,察觉出一丝怪异来,跟进了屋子,饭食还没动,一切都是出门前的样子。
她去盛饭,冯瘸子捉住了她的手:“我来吧。”他说。
小哑巴蓦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手一哆嗦,碗掉落在地上,碎成了两片。
冯瘸子皱了皱眉头,手却没有松开,小哑巴浑身颤抖,睁大了无辜的双眼,满眼惊恐地看着他。
“养不熟的东西。”冯瘸子心里暗骂。一抹绛红映入眼帘。“一会儿工夫,哪里弄的果子?”冯瘸子伸手从小哑巴发辫上取下那挂野果。
“是东边山洼摘的?哪个野汉子?说!”冯瘸子一把将她拉到一边,“啪!”一巴掌打在她脸上,鲜红的指印不消一会便占满了半张俏脸。
小哑巴咬着嘴唇,眼里噙着泪花,愤然盯着他的一张丑脸。
然这无声的泪便是反抗,她已然知晓了什么,她已然拒绝了他,岂止是拒绝,简直还带上了一丝侮辱。
冯瘸子简直已经无法忍受了,这既定的命运本无法改变,也不能被改变。
这是冯瘸子的底线,他首先要对得起7岁时换来小哑巴的那袋粮食。
冯瘸子伸出手再要去打小哑巴,小哑巴一闪身,躲了过去,冯瘸子毕竟腿脚不便,但依然仗着男人的力气,强硬地扑了上去,双手紧紧抓住小哑巴的发辫,几乎是拖行一般将她拖进了自己的房间,一把将她推倒在那破旧的床上……
灶里的粥已经冷了,草木灰再也没有一丝火星,月亮悄悄升起,高高悬在树梢,冷漠地看着世间强求和被强求的勾当。
小哑巴也直直盯着那月亮,她已经不流泪了,灵魂仿佛想飞出躯壳,奈何有黏腻的肮脏将她紧紧地束缚,几乎无法呼吸。小哑巴似乎听到了心里有一个声音,她张了张嘴,那声音消失了。
第二日,冯瘸子还在酣睡,小哑巴早早起身,像往常一样生火做饭,她看到散落在泥土里绛红的小果子,破碎,干瘪。
她没有犹豫,径直踩了过去,人活着就得吃饭,要生火做饭。
一切如常,只是冯瘸子求了几个喜字过来,贴在了大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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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里小哑巴都刻意躲避小石头,纸包不住火,小石头竟寻到了冯瘸子家。
入夜,冯瘸子喝醉了,突然下起了雨,风雨拍打着窗棂。
小哑巴起身去关窗,闪电划过,一张人脸出现在小哑巴面前,是小石头,她惊愕不已,倘若她不是哑巴,此刻定会发出刺耳的尖叫。
“我每晚都过来等,已经三天了,这个死瘸子真该死。”雨点打在小石头身上噼啪作响。
小哑巴开始落泪,她的泪和着雨水,满脸都是。
“跟我走,我们远走高飞。”小石头一把握住了她冰凉的双手。
小哑巴定定看着他,或许真挚的爱情能改变世俗的眼光,与其留在这里麻木重复,不如与有情人远走高飞。小哑巴点了点头。
“嘭!”眼前一道黑影,一个罐子直击小石头的面门,躲避不及的小石头仰面倒了下去。
冯瘸子点亮了烛火,火光中,冯瘸子的脸狰狞阴暗。“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冯瘸子一步一步逼近小哑巴,小哑巴瘫坐在地上,一旁的小石头经过短暂的眩晕,终于缓过神来。他摸了摸面门的血,怒喝一声向冯瘸子扑去。
小哑巴木然地盯着,电闪雷鸣中,她脑海里莫名浮现亲娘那菜色的脸,爹娘卖掉小哑巴的时候,娘说:“没办法,人活着就得吃饭。”
小哑巴已经安安稳稳吃了很多年的饭,旁的事,还想他做什么呢?
然而悲剧只是发生在一瞬,短暂的扭打,小石头瞅准空隙,将冯瘸子重重甩到了屋外的那块巨石上,他的脑袋顿时血流如注。周边的雨水几乎全都要被染红,雷声隆隆闪电划过天际,
冯瘸子痉挛般颤动了一阵,渐渐没了气息。
事已至此,两人第一反应,就是跑。
天黑路滑,暴雨倾盆,小哑巴跌跌撞撞,小石头惊慌失措。
约莫跑了一个钟头,雨势渐渐弱了下来。前面是荒废的土地庙,二人短暂的进去休整。小庙不大,东西四步长,南北五步宽。
等喘息稍匀,小哑巴抬头望向小石头,小石头一直低着头。雨水从他头发滴落下来。他的肩膀颤抖。
“冯瘸子一定死了,我杀人了。我走了,我娘她……”小石头是孝子,这样一走了之他做不出来。倘若是一时冲动,或许会带小哑巴私奔,然而背负了人命,他万万不能抛弃母亲。
他攥紧了拳头,像是做好了什么决定,猛地抬头望向小哑巴。
此时已接近天明,小哑巴的脸在昏暗的破庙里显出些苍白。只有簌簌的雨声,没有其他的声音,小哑巴突然笑起来,那无声的笑,凄惨又安静。
小石头仿佛被某种利刃戳中了胸口。他想伸出手去摸小哑巴的脸,小哑巴后退一步,戚戚然的惨白笑容依然挂在脸上。
“跑不远,我们两个都跑不远,一起跑,一个都跑不掉,求求你,我家里还有爹娘,我不能死,我……”小石头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呢喃。他低着头,朝小哑巴跪了下去,再不敢抬眼看她。然后猛地起身往外跑,此时已近天明,他的身影却一瞬间消失在黯淡的黎明前夕。
小哑巴倚靠着破庙的墙壁缓缓蹲了下去,她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里,闭上了眼睛。
她又想起了卖掉自己的爹娘,娘一脸菜色,爹整个人都被一层雾气罩着,怎么也看不清脸。只有那一脸菜色的娘木然地重复着一句话:“没办法,人活着就得吃饭。”
小哑巴张了张嘴,有细微的怪声发了出来:“人死了,就不用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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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到了该下雪的时节老天爷却丝毫不见动静。天气是那种干冷,冷风挂过光秃秃的树杈子直往人袄子里钻。村后的山脚下几个壮汉却脱了厚重的袄子,费力地挥动铁锹,一个巨大的深坑呈现在人们面前。
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者手一挥,四五个大汉把一块大石头往坑里推,一阵狂风起,天空蓦然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
“哎,你说这风水先生算的真准,冯瘸子家的风水坏都坏在这块大石头上了,不然也不会那么倒霉,叫那养了十来年的小媳妇给弄死了。你看这,石头刚给下到坑里,村里就下雪了,明年庄稼有救了。”一个壮汉拍了拍手,低声对身边的人耳语道。
“这事太邪门,咱们还是别作声了,听说那小哑巴杀了人后突然能说话了,神叨叨的,搞不好是被邪祟附身……”
“噤声!填土!”花白胡子的长者瞪了一眼那两个交头接耳的汉子。
深坑里的大石块看起来也只是普通的大石块,在岩石的缝隙里隐约可见几缕深红,那黑色的泥土正一点点将它填埋。天空的雪纷纷扬扬。这白色的雪正一点点将这个村庄覆盖。
后记:
民国三十二年农历十二月初三,大通县大雪约厚3尺,压折树枝,庄稼皆冻秕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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