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不会过去

作者: 宣伶俐 | 来源:发表于2019-05-15 23:04 被阅读0次

          从年前的一月份开始,到现在都三月份了。两个多月里,老天似乎一直在哭泣。它淅沥淅沥地哭着,没白天,没黑夜,哭得那样凄厉,那样缠绵。鞋湿了,衣潮了,心也被它哭碎了。就如余光中先生在文章中写的:“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我每天上班下班,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也想入非非。没有阳光的日子,连记忆都是潮润润的,感觉自己浑身上下也像老天一样浸满了泪水,只要用无形的手指轻轻一碰,就会哗哗地流下来。这绵绵的春雨就像那电琵琶忐忐忑忑弹动着我敏感而脆弱的神经。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它就像个灰美人,用她冰冰的纤指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现在一下子奏成了三十多年前的过去,奏回到我的中学时代。

          您离开我们很久了,久得让我终于有了勇气用文字来回忆。这之前的那些岁月,我曾试过很多次,想为您留下点文字,可每次都被泪水打断,每次都只能中途辍笔。文字的苍白无力加上自己的低能,使我永远也无法表达失去您的痛楚和思念您的伤感。我曾试图将您放下,将您忘却,以为可以像犹太王大卫在戒指上刻着的那句铭文一样:一切都会过去。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是白费,我知道自己错了,我是无法把您从记忆中抹去的。一切存在过的生命都会留下印记,都有它的价值和意义。更何况您是我最尊敬的老师,您的敬业、顽强和乐观曾经深深地打动过我,激励过我。所以我现在相信“一切都不会过去”。是的,您的一切都不会随着您的生命而“过去”。

          您是我的初三班主任,初三的一年里我们分享着共同的记忆。您的音容笑貌本来就给我们82届每一位同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何况您还有着与常人不一样的特点:病残。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只要一提到您毛奎浩的名字,首先想起的就是您那病残的双腿。想起您吃力地拖着病腿在校园里踟蹰的模样。我认识您并不是在初三,而是在小学刚开始上学的时候。那时候您和我爸就在同一个学校教书。星期天休息,我偶尔到爸爸的学校去玩,于是我就见到了那个脸胖嘟嘟,整天笑咪咪,一笑就露出两个孩子样的酒窝的您。那时候我就好奇地问过我爸,您的腿是怎么了。爸爸告诉我那都是类风湿性关节炎给害的。我不知道这种病对人的身体到底有多大的伤害力,可我知道您一生都为之所累,为之受尽病痛的折磨。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您健步如飞的样子,我认识您的时候,您已经拖着病腿踽踽缓行了。

          初三的时候,您终于成了我的班主任。也就在那段时间,我对您有了不可泯灭的记忆。我对语文的兴趣,就是从您开始的。尽管您用的是一口地地道道的诸暨方言,但您的课讲得极为生动。记得我那时每天都是怀着期盼的心理等着您的课的。您一直带初三实验班,这应该是您的教学水平和您的敬业精神决定的吧?我们的教室就在您的办公室隔壁(这也许是我爸这个校长特意安排的吧?多年的相处,他懂您)只要教室里稍微有点动静,您就会马上费劲地赶过来看看,怕发生什么事。教室里放着一枚几乎与讲台等高的凳子,那是同学们怕您站着讲课太累,特意给您准备的。而事实上您除了自习课坐在讲台上备课改作外,其他时间几乎没有用过。一进课堂,您总是神采飞扬,激情四溢。您款款地站着,语调抑扬顿挫。讲到动情处往往啧啧有声,仿佛课本里,文字中有着无限趣味。我就是在您的啧啧声中弄明白了一件事:精美的语言是值得品味的,也必须认真地去品味。

          记得初三有篇课文叫《友邦惊诧论》,鲁迅先生的杂文。上这篇课文时,绍兴师专有批毕业生前来实习。您开了一堂公开课。那堂课你讲得慷慨激愤,满脸通红,完全沉浸在课文的情感中。我们听得如痴如醉,意犹未尽,只恨时间太短。同学们的情绪被您充分调动起来了,课堂气氛十分活跃而热烈。课后那些实习生把您团团围住,问这问那,久久不肯散去。从此,我便喜欢上了鲁迅。喜欢他那似匕首,似投枪式的一针见血和入木三分。更喜欢他“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爱憎分明。

          初三时,您曾派我去璜山中学参加作文竞赛。竞赛的题目是“我和X老师”。我当时很动情地把它写成了“我的毛老师”,并用了很多华丽的溢美之词。我以为您会喜欢。谁知道,等我回校告诉您我作文的内容时,您的笑脸一下子显得凝重。您告诉我,我审题错了。这篇作文应该有两个人:我,X老师。通过我和X老师之间的几件事,来反映我和老师之间的关系、情感。您还告诫我,作文如做人,要本真而实在,切忌华而不实。那次比赛学生我失败了,可我又赢了。因为您的教诲学生记住了。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学生一直活得本真而踏实。多想重新回到您的课堂,再听一回您的课,做一回您的学生,接受一次您的熏陶啊!可如今我又该到哪里去寻找您的身影,去捕捉您的声音呢?写到这里我已经泪雨滂沱。

          初三的第二学期,正赶上第一个“文明礼貌月”,有趣的是我在写这篇文章的今天也到了三月,学校里也正在搞这个活动。但时隔三十多年,这个活动已经流于形式,全然没有了我们那时的激情。三十多前的三月,春寒料峭,细雨绵绵,一如今天的天气。街亭小镇那条窄窄的街道,在雨水中变得泥泞不堪,到处是污水,处处有淤泥,简直没有地方可以下脚。党中央就在那个时候发出了“五讲四美”的号召,学校组织开展“文明礼貌月”活动,号召广大学生学雷锋,多做好人好事。这在三十多年后道德缺失的今天来看,很多人会觉得幼稚可笑。那时您对这个活动特别认真。您率先带领我们利用劳动课的时间捞沙铺路,一个班的学生都被您分配了任务。有的上街排污水,清淤泥;有的下江捞黄沙;有的负责挑沙铺路。我在下江捞沙的一列。三月的江水刺骨地寒冷。一开始谁也不敢步入江水中。是您毫不犹豫地卷起了裤腿,第一个走向江水中,用畚箕捞起了第一筐沙。随后我们这些学生也扑通扑通地跳入了水中。那天我们一直干到天黑,那条长长的街道被我们这些孩子铺上了厚厚一层黄沙。我们赢得了街民们赞许的目光。很多同学的裤腿在晚自修时还湿漉漉的,记得您还特意去食堂拿了几个火炉给他们烤烤,生怕您的学生冻着。同学们都很兴奋,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是尤其的兴奋,兴奋到忘了注意您,忘了您的身体,您的病腿。后来还是我爸告诉我,那次下水使您的风湿病又发作了,您疼得整宿整宿地睡不好觉,两个膝盖又红又肿,白天穿着厚厚的棉裤 还是难抵风寒。可您在学生面前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适,你总是乐呵呵的,还时不时的开上几句玩笑。这使我常常忘了您是个病人,觉得您与健康人没丝毫两样。现在想来您那时得有多大的意志才能保持您的平静,保持您的常态啊?

          说到捞沙,我又想起了一件事。临毕业的时候,您动员我们为学校做点有意义的事,给母校留点纪念。我们后来还下过几次江,捞过几次沙。不同的是,后来捞起来的沙,通过您的交涉卖给了预制场。卖沙所得的钱加上您从家里省下来的几尺布票,给学校买了一块台布,紫红色的金丝绒,特别漂亮。上面写上了“82届301班全体同学赠”的字样。这块台布后来学校开会时经常铺在主席台上。我每次看到它,就像看到了你对学校的一片爱心,您是全心全意地爱着学校的,这份感情没有半点虚假的成分。

          初中时我跟着我爸常年住校,而您也因为病的缘故很少回家。星期天,假期里,我常常被爸爸指派到食堂给老师们烧开水,蒸饭,忙得满头大汗。而您每次见到我,总会在旁边默默地帮上一阵,并轻轻地夸上一句:“这么能干的小姑娘,将来谁有福气娶到你啊?”记忆中您总在默默地关心我,支持我。那时候我总以为自己可以永远享受您的这种关爱。与您在一起的日子可以遥遥无期。谁想到您会那么快就离开我们,真正跟您相处的时间仅仅只有短短的一年呢?早知道这样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在您身边的每分每秒的。

          初三毕业后,我到澧浦中学读高中,只有星期天回家时偶尔碰到您。那时您的病情已经加重,类风湿因子已经感染到心脏。记得有一次我在办公室碰到您,其时您刚出院回校,我几乎不敢相认。您一下子瘦得不成样子,往日红润圆胖的脸已经全无血色,两颊深深地窈陷了下去。那双眼睛显得特别大,清亮清亮的。看到我你还是竭力地挤出一个笑脸。 那张笑脸把我一下子惹哭了,那双清亮的眼睛让我至今都不忍去回忆,我的内心感到一种空前绝后的疼痛,痛彻肺腑,痛彻骨髓。

          工作之后,我爸把我的第一个月工资买了几斤纸包糖,分给老师们吃。您当时开玩笑说,什么时候找到男朋友可别忘了告诉您,您等着吃我的喜糖,等着喝我的喜酒。我当时笑着答应了。可谁想那句话竟成了您对我的临终遗言,那个承诺我永远也无法兑现,那一次见面居然成了永诀。您没有等到我找到男朋友,更没等到我结婚。您走得太匆忙了。

          一九八五年冬,我爸调到了王家井。当时乡中的校长是您的外甥。您一再的写信吩咐您外甥好生照顾我爸。说我爸有腰疼的毛病。您还是那样的关心您的朋友,爱护您的学生,唯独没有照顾好自己。您在去世前还给我爸写过一封信,信里还夹着一张照片。您说您评上了县级先进。您说您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很棒,怕我爸不信,您还用那张照片来作证明。照片里您穿着军大衣,好像在学校操场晒太阳,看上去确实很精神,可惜那双眼睛还是清亮清亮的,让人看着揪心。收到这封信之后不久就传来了噩耗。那还是一个阴冷的雨天,好像是清明前后,老天爷也是这样哭个不休。那天我从单位休息回家,爸爸满脸阴云的告诉我,您走了。

          我当然是不会相信也不肯相信的。那个慈祥的,像父亲一样关心我,爱护我的您,那个主动吵着要吃我喜糖,喝我喜酒的您,那个无比刚强,从不向病魔低头的您,怎么可能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悄无声息的走了呢?好久好久我都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我总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到街亭中学来看看您;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在车站里,马路边意外而惊喜地碰到您;我更希望我们八二届的同学能亲昵地围在您的身边听您开开玩笑,而我则可以帮您揉揉那疼痛的,红肿的膝盖。然而事实就如同《宝玉哭灵》里唱的:“如今是千呼万唤唤不归,上天入地难寻觅。可叹我生不能临别话几句呀,死不能扶一扶七尺棺------”

          窗外的冷雨还在淅沥淅沥的下着,一如二十多年前您走的那个清明。我一边听着雨声,一边在泪眼模糊中敲下了以上文字。今晚我知道,您确实很早就走了。您走的时候还不到退休的年龄,您走的时候您的儿子还在读高中。你走的时候我们还没恋爱。你走的时候我们还来不及对您尽哪怕一点点的孝心。今晚我还知道,您其实走了才不久。您走了就一小会儿。不是吗?那场绵绵的春雨不是还没停吗?灰美人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从毕业那年的三月弹到了您走的那年的清明,又从那年清明一直弹到了我们无比想念您的今晚。雨的音乐中,您的一颦一笑还是那样的清晰,您的谆谆教诲还在耳畔回响,您的敬业、坚忍、和乐观的精神还在感染着我们,激励着我们。老师,您知道吗?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八二届的同学都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今晚他们和我一样记惦着您。那些您往日最得意的门生——金学天、朱丁立、寿剑芳、赵明鹤、郭益平、毛伟江、赵丽萍等同学还在念叨着您的教诲。是的,正如契诃夫小说里的人物说的那样:“一切都不会过去”。您的一切都不会像您的生命一样消失。您笑在春风里,活在我们同学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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