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可贞
就像老人的这手和我的内心,锋芒再抱不紧麦粒。芒种过去了半个月,麦收已经进入尾声。 近一个月来,老是重复着做一个梦,我被它折磨的不行,终于下了决心去看他。他大我整整二十年,今天是他的八十岁生日。从我的居所到他家,这一条路说短,就我这六十岁人的脚程,也就个把小时,说长,唉,我的心在它上面踟蹰独行了整整五十年。
他、他大概不会认出我了,对于我的到来,他当然应该不再抱有幻想。即使我的这张酷似老爹的脸也刺激不了他了?他的魂魄或许正游离在另外的一些事情上吧?---我把带着蔑视仇视挑衅却又被突如其来的悲怆冲击而扭曲的变了形的脸凑上去。
他躺在炕上,肉体与灵魂脱离的苦纠缠着对他不依不饶。佛祖在一个盒子里唱到:“南无阿弥陀佛”他的五根指头攥起来甩出去再攥起来再甩出去......世上原本就没有救命稻草可抓的!我嘴上想说,却又被身体里呼啦啦升腾起的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浪烧灼的五脏六腑都疼,眼泪鼻涕和汗水搅合在一起。
软软地瘫坐在炕沿上,我虚脱了。 盒子是闺女多年前从寺院请回家来的。太阳光刚要往屋子里探头的时候,闺女起身拉上窗帘又半跪在他身边跟着盒子里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他喉咙里嘎啦嘎啦响着,像是在一颗骷髅头里镶进去的两只昏黄浑浊的眼珠子突然射出一道精光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接着全身一阵抽搐,呼的一下坐了起来,直着脖子喊一声“爹呀!”五根爪子一样的手指几乎要抠进我手臂的肉里。只是眨眼功夫,便又瘫软了。闺女忙忙地给他揉捏肩膀胸膛胳膊,手碰到肚子的时候。他又吼了一声“狗剩---!”头一歪咯啦咯啦咽了气。闺女的手急急地缩了回去,似乎是绷紧的琴弦“砰”一下断了,整个人绵绵软软地失去了支撑。但之瞬间嘴唇翕动就又更加快了念佛的速度。
狗剩是我小名。闺女是我大哥长女的小名,也就是我的侄女。但是她比我还大了一岁半。五十年前,她和我是一起从后窗户看见的,我哭着跑去告诉大哥,大嫂逼死了爹,闺女她娘是杀人凶手!闺女没去,她抱着一截扫帚疙瘩跟在她的娘身边,赶我出家门,我死死扯住大哥的衣襟不放,但是......他,他却拽出了我手里救命稻草一样的那一角灰色粗棉布衣襟。
“小叔,你终于肯回家了!我爹他,他这辈子过的不好......”闺女说着话,一条泪线啪啦啪啦滚落在他被寿衣遮盖着的左手上,对于死去的人这是不吉利的,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拂----他的这一只手掌光秃秃的只剩下一根拇指。闺女说:“你走后,我娘怕爹再找你回家,或者偷偷送给你东西,把爹看的很紧,但是爹总是有机会出去,回家后娘便大吵大闹,一般爹并不还嘴,呆呆的像个木人。可是,直到有一天,气温骤降,我藏进棉被里索索抖抖地看着,爹在屋子里把他的棉衣棉裤放进包袱里包好,爹的脸上好像挂着一层冰渣子,冷的我直打寒颤。我没敢给娘通风报信。但是,娘却早已在门口堵着。开始娘放狠话吓唬他,爹不听。娘就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瓶敌敌畏,扭开瓶盖就要往嘴里灌,爹看看炕上我们嗷嗷哭嚎的姐弟六个,低低地吼了一声,摸起菜刀照着自己的手狠狠地剁了下去......”
闺女叹口气,又说:“都说人老一时麦熟一晌,可我爹含着这一口气不咽,一直一直就在等你。” 我听不下去,低下了头。恍惚间,听见我爹在北墙的八卦桌上,唱到:“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莫死较。” “小叔.....”闺女伸手抓过我的手,我心头一热,老泪刷刷淌下来。泪眼朦胧里那个看起来专横跋扈,心里却比谁都善良的女孩穿过半辈子的恩怨一步一步走来,和眼前的这个低头敛着胸,嘴唇一张一翕念着“阿弥陀佛”的六十多岁白发老婆子一点一点重叠、糅合在一块。
“哎---闺女!”我像小时候那样很轻快地应了一声。隔了五十年的光阴,该改变的,一样都没落下。不该改变的,原来一直都在那里。
-----其实,缘自我亲历的一些所见所闻,是要写一写亲人之间的软暴力的,比如对于`我‘置大哥五十年的找寻召唤不理不睬、农药、如来佛咒语一样的念佛机.....但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和时间对于人性戾气的沉淀与磨合却又不得不让我违背初衷给小说定名为“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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