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厝老旧的平瓦房,两个狭小的房间和一个刚好能放下高脚铁质餐桌、木制沙发和电视桌的客厅,一口水井沉重地蹲在门后面,挨着一间更加蹩蹙的厨房,那里堆满了柴火,土灶台和煤气灶台像一个叉子一样挨着,一切都是陈旧的、腐化的、堕落的,只有从土灶台里冲出屋顶的浓烟是活的。
踱步回到家的严家明,沉默不语,时而望望悬在客厅里的那根横木,时而看着餐桌和地面发呆。他低着头,眼神暗淡,抽到嘴里的烟吧唧吧唧一下又吐出去,像腾云驾雾在人世间一样,严家明恍惚得想起了一些事。
一九八四年,严家明二十九岁,在南来北往的湖北一个小县城里做土建,搬砖、扛水泥、和稀泥、糊墙,住草棚的房子,吃大锅饭,寒来暑往,一年难得回家一次,有时因为买不到回家的火车票,有时没钱买车票借着胆子躲到绿皮火车的角角落落里逃避检票员的查票。
但这一次他辞了工,他爹死了,姐姐们全嫁到外乡,仅有他,家里唯一的儿子必须回家料理父亲的后事。
他拖着两大箱子挤上臭气哄哄的绿皮火车,颠簸了两天一夜,终于到了市里,又辗转倒了几次车才回到村口那条河边。
近到门口,他看到,他娘坐在门槛上抹眼泪。他近前喊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他娘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到眼前站着两个人,哭花了的眼睛擦了又擦才终于看清眼前的人。“儿子,你可算回来了!呜呜呜.......”瞬间眼泪更加放肆地夺眶而出。
严家明轻轻拍着他娘的后背,哭过一阵,他娘平复下来才想起儿子边上的姑娘。她看看儿子又看看眼前的姑娘,问“儿子,这位是......”
姑娘抢白上前扶住老人家,用跟严家明学来的蹩脚俚语唤了一声“娘!”
严家明赶忙从另一边也搀扶起老娘,低头在老人家耳边说“娘,这是我在外面好上的婆娘,她肚子里有种了。”
尽管老伴离世悲痛在心,但听到这个消息,老人家的心里蓦然喜出望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儿子成家,马上还要抱孙子,只可惜他爹看不到儿子成家也等不到孙子出生......想到这里,老人家又呜咽了几声,想想又觉失仪,赶紧握住姑娘的手,拍一拍,说“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不要再走了,在家里好好养着。”
姑娘听不懂老人家嘴里的话,只是这动作和表情,亲切极了,那张二十岁粉嫩的脸颊上瞬间绯红起来,她羞赧地低下了头。
时间一晃过了十年!
严家明把啤酒瓶往地上狠摔,玻璃渣像开了花一样到处蹦跳,蹦跳在一九九四年的红砖地板上,这是第N次摔酒瓶,但这一次他把饭桌上的饭菜碗筷也掀了。导火线是在村子里逐渐火热起来的六合彩。
那一夜,严婆娘把饭菜做好端上桌,招呼四个孩子上桌吃饭,却不见严家明。等到大家开吃一阵后,严家明才姗姗来迟。
严婆娘给他装了米饭,一边还盯着孩子们吃饭,忽然她朝严家明问了一句“今天卖菜卖了多少钱?”
严家明支支吾吾不回答。严婆娘就怀疑了,接着问“你是不是又去买六合彩了?”
严家明依旧不回答。
严婆娘这下子火了,更加笃定他偷偷把钱拿去买了六合彩。尽管她已经阻止多次,也没一次成功。而这次他竟不吭声偷偷做了,先斩后奏,不,连奏都不想奏,实在让人气愤。
“你个杀千刀的!你不知道家里没米没油没饭吃了吗?”严婆娘张嘴就开骂,手指尖尖指着严家明埋头吃饭的脸,越骂越大声,越骂越恶毒。
“就知道六合彩,那是疯子才相信的东西,那就是赌博,赌博最败家。做白日梦,天下哪有掉馅饼的,你不掂量掂量自己兜里有几个钱。”严家明任由严婆娘骂着,闷头喝了一杯又一杯啤酒。
“就知道赌赌赌,干巴巴看着自己老婆孩子吃苦受累没饭吃,你开心啦,你潇洒啦?”严婆娘见他仍旧一声不吭,气不打一处来,突然弯腰下去,手指戳到了严家明的头上。
一直埋头吃饭隐忍不发的严家明,忽然噌的一声站起来,把桌上的半瓶啤酒往地上狠摔,“骂够没有?你个臭婆娘!”紧接着又把饭桌一推。
仍旧坐在塑胶凳上的两个孩子都傻了眼,大儿子严振兴早已吃完饭跑出门去玩了,一直站在母亲旁边试图劝阻争吵的大女儿,见父亲掀了饭桌,赶紧把弟弟妹妹揽到一边,害怕父母亲大打出手,伤到他们。
果然,严家明掀了桌子后,又抡起一把塑胶凳子,气冲冲地往严婆娘身上砸去。严婆娘一个健步后退,所幸凳子落在地上没有落在她身上。
然而,严家明并未罢休,冲上前一把拉住严婆娘的手腕,狠狠地往天井上一丢,不足百斤的严婆娘猝不及防猛地被甩到天井的水洼上,湿了衣衫,痛得眼泪都呛了出来。
“你个臭婆娘,要你管那么多!看我不打死你!你等着!”严家明跑进厨房从那堆柴火中抽出一根又粗又长的,抡起就往天井里跑,看不见严婆娘,转身又往客厅和房间去寻,才发现她躲进了房间还锁了门。
“妈的!开门,你给我开门!”借着酒劲严家明扯开了嗓门大喊大叫。
“我不开,就不开!”里屋传出的抗议声带着尚未平息的喘气声。
“叫你不要买六合彩你就要打死人,还有没有天理了,老婆是拿来打的吗?你打死我试试,看谁给你管这个家,天天六合彩,输了又输,这个家都被你败光了。还天天发酒疯,不顺心就打人,你的心是给狗吃了吗?除了我,谁还愿意嫁给你这种一穷二白的农村人?”
“要你管!臭婆娘,就你这样的,我能娶你都不错了,别忘了如果不是我救了你,你在工地里早被人强奸百八十次了,还敢管我的事。我买六合彩怎么啦?我喝酒怎么啦?我打人怎么啦?老子乐意!明白不,老子乐意!”屋外的严家明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力拍打门扉。
“你开不开?开不开?我最后一次问你?开不开,开不开?”
“不开,我死也不开!”
“好!那我就打死你!”严家明抬起粗重的大腿,猛力踢门,踢不开,又换了肩膀,用他一百四十多斤的重量撞击了几次,门果然被撞开了。严婆娘见门被撞开,吓得赶紧躲到床上。
待在客厅里的三个孩子早已哭成了泪人,见爸爸撞开门去打妈妈,纷纷也跟进房间里,八岁的大女儿和六岁的小女儿抱住爸爸的腿,哭喊着“爸,别打妈妈,别打,呜呜......”
四岁的小儿子坐在地上,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头看眼前乱成一锅的场景,抽抽搭搭越哭越大声。
严家明大臂一提,把左右腿上的两个女儿拉开,又迈开步走到床前,单手把严婆娘拉扯下床,一棒子打在她后背。
严婆娘踉踉跄跄勉强站住脚,后背早已痛到了胸前,她一只手往后背上抚摸,一只手捂着嘴巴哭出声,紧接着又一棍打到了她腿上,她顷刻跪倒在地,眼泪火辣辣地滚出眼眶。
“严家明,警告你,你再打我就离家出走!”
“你个狗娘养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是谁辛辛苦苦无怨无悔,帮你葬了老爹,又服侍你老娘卧床五年,还给你生了四个孩子,一个个养这么大?”
“你没心没肺,从来没给过我什么好处,就知道发疯地打我,你就是疯子,疯子!”
俩个女儿又跑上前,抱住严家明的大腿,不停地哭喊着“爸爸,别打了,你会打死妈妈的!呜呜呜......”
“求求你了,别打了,妈妈会被你打死的!呜呜呜......”
听到俩个女儿的哭喊声,又看到坐在地上哭得声音早已嘶哑的小儿子,严婆娘忽然也哭喊起来“严家明,别打了,你会吓到孩子们的。”
“求你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骂你了,我不骂了!你放过我吧,求你了!呜呜呜......”
打红了眼的严家明仿佛失聪的盲人,不管不顾,一棍棍挥打下去,手上、脚上、背上,最后连脚也用上,狠狠地揣在了严婆娘的腹部上,被踢倒在地的严婆娘立马蜷缩成一团。
哭喊声、棍棒声混成一片,惊扰了左邻右舍,却无人过津。大家都知道,严家明打婆娘不过家常便饭,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严婆娘脸上手上脚上总有遮不完的淤青。
大家私下叹息“这个外省女人怎么就跟过来了?没娘家没兄弟姐妹,打死都没人收尸!”
严家明打得累乏了,骂骂咧咧几句,就撇下木柴,出门去看六合彩的开奖结果。
等到半夜灰溜溜地回家,照旧,钱都打水漂了,一个子也没捞回来。
他往天井里的水井打了一满桶水,提到屋外的厕所匆匆洗了个澡,虽然盛夏,但深更半夜还是被冷得发抖。
他小声地咒骂起来“都是那个臭婆娘,坏了我的财运,要不是她骂我,没准今天能中个几千块,哼!”越是这么想,严家明越发生气,胡乱穿好衣服,把桶往天井一丢,锁上铁门,就往房间去。
房间早已被撞坏没法上锁,但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严家明贴着门听到里面没声响,估摸着小儿子睡着了,于是尽力不出声响地想推开门,却发现轻推不开,心里的火又猛地加了一把。
“臭婆娘,还不给我地方睡觉。妈的,看我怎么收拾你!”严家明在心里暗骂起来,手里却牟足了劲用力推门,果然不一会功夫,门就被推开了一个大口子。
严家明侧身进到门里,把堵在门后的梳妆台挪开,把门大开着,又走到床前,掀开蚊帐,一把又抓起严婆娘的手。严婆娘早被挪梳妆台的声音惊醒,蒙回被窝里假睡,没想到被严家明忽然抓住手臂,她惊得睁开眼,恶狠狠地问:“干什么?还没打够吗?”
“跟我走!”严家明不容分说把严婆娘一把又拽下床,拉着她就往房间外走。
“你干什么?疯子,你想干什么?”
严婆娘拼命挣扎,但心里早已灰了一半,这个架势,她见识过,太熟悉了,同时也太可恨了。
果然,如她所预料的一样,严家明把她拖到厨房,把门反锁,然后像豺狼一样扑到她的身上,蹂躏。
“放手,你个天杀的!畜生!你这个畜生!你连畜生都不如!”
但即使严婆娘叫破了天,痛到哭喊,在严家明黑灰的脊背上抓出血丝,也无济于事。
精疲力尽的严家明,站起身,穿好衣衫,打开门,走回房间,躺到床上。
“妈的,这一天累死我了!明天再好好跟这个婆娘算账,他妈的,坏我好事!”耷拉着眼皮的严家明撅着嘴想着,不一会,他便呼呼地睡着了。
厨房门一开,月光便撒了进来,混着橘黄色的灯光,照在一丝不挂的严婆娘身上。十五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半空,冷冷的,还缺了一个角。
第二天严家明照旧去了地里干活,忙得不可开交,晚饭还被请去吃酒席,喝开了,被人抬着回来。
严婆娘把几个孩子带睡后,从柜子翻找所有值钱的轻便的东西,以及十年前初到这里的那只行李箱,装进几套衣服鞋子,又拿了几张孩子们的照片,悄悄地在凌晨两点多抹黑出门。
她蹑手蹑脚地走着,心里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要离开这个家、这个村庄,离开这个丧心病狂的畜生就好!”她心想着,一直走呀走呀,走出巷子,走过村边那条河,走到宽敞的大马路上,然后开始一路飞奔起来。
“她真狠心,四个孩子说丢下就丢下!果然最毒妇人心!”严家明吐出一口热气,又猛吸了一口烟,吸得太猛,冷不丁呛得直咳,连眼泪都咳了出来!
这五年来,他无数次咒骂那个狠心的婆娘,尤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把她留存在家里的所有照片一张张撕碎、烧毁,以致到现在他已记不清晰她的容貌,只是那份恨憋在心里,闷得他时时想发作打人。
九月的太阳还是把人晒成了狗,这一天严家明早早地播完菜种子、浇完水就收拾回家了。当他正在厨房磨着锄头的时候,张婆娘在门口骂骂咧咧。
“早死仔!你个没父没母教养的东西!”
“神打鬼打你,你不得好死!”
严家明闻声跑出来,恶狠狠地瞪一眼张婆娘“你骂谁呢?”
“骂你儿子!”
“跑我家菜地上偷菜!”
“没教养的野种!”张婆娘瞪起一双圆咕碌的大眼,狠狠地把话甩到他的脸上。
严家明火冒三丈,气得怼回去“你才是没教养的!臭婆娘!偷你什么菜?就你田里那点菜有啥值钱的?快滚开!”
张婆娘不依不挠,“就我田里那点菜,他还偷,就是没教养,无父无母的野种,没教养!”
这话激怒了严家明,他操起大门后的扫帚,假意挥打过去。张婆娘早耳闻这厮打跑老婆的劣迹,吓得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继续骂:“就是野种,没教养的野种!没父没母教养的野种!早死仔!”
严家明气得丢了扫帚,又从厨房里找来绳索,冲到里屋,把正看着书傻乐的严振兴一把揪起来,拖拽到客厅,用绳索捆住他的双手,又把绳索丢上悬在客厅的横木上,接住绳索一端,拉伸勒紧,最后绑在木制沙发脚上。
严振兴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哆嗦起来,身子使劲扭动,双腿用力踢打,但无奈十五岁的干瘦躯体抵抗不过父亲高大威猛的身躯。
他知道,父亲又要开打了,像这五年来的无数次一样,被吊打被棍棒加身。
严家明果然又抡着木棍子出来。“早死仔!谁叫你去偷的?好人不做你去做小偷!”
“该不该打,你说该不该打?”
“我打死你,打死你!”
“我没有,我没有偷!”严振兴声嘶力竭地辩解。
“还说没有,没有人家还敢找上门来?”
“说你没教养,没爹娘教养!”
“我怎么就没教养你了,你说,我怎么就没教养你了?”
“就是你那娘才没教养你!贱种,跟你娘一个德性!”
“我打死你个臭小子,短命仔!”严家明越说越带气,越打越上手,劲也越下越重。
严振兴痛得飙泪,摸又摸不得,逃又逃不了,只能干嚎,默默忍耐。
打到累了,严家明坐到沙发上,歇了一会,才把绳索解开。嘭的一声,严振兴重重地摔在地上,痛得又嗷嗷叫。
这时,刚从外面回来的大妹小妹和小弟,看到这个情景都心知肚明,赶紧跑到哥哥身边,帮他解开绳子,扶他到房间里躺下。
大妹跑进厕所打了一盆水,用湿毛巾擦干了他脸上的泪痕,揭开他的衣裳只见一身的血肉模糊,从后背前胸延伸到露在短裤外面的半截腿脚。小妹吓得躲到姐姐的身后捂起脸不敢看,小弟偷偷背过身,眼眶都红了。
“要是奶奶还在就好了,爸爸最听她的话。她要在,爸爸就不会把妈妈打跑,妈妈不走,爸爸也不会这样毒打哥哥!”大妹心里默默流泪,但在弟弟妹妹面前却只能佯装坚持,静静地帮哥哥擦干血迹,找来云南白药给他敷上。
当药粉碰到伤口时,严振兴一次次地嚎叫,痛在身上,也痛到了心里。
“真他妈作孽!造孽呀!”严家明用力捶打起自己的头颅。
四十四岁的头上已有半边白发,曾经圆润的脸颊也变成了瘦削干巴的老脸,眼窝子陷在浓眉和发肿的眼袋中间,他的嘴角已经再咧不开来开心地笑了,他抬起头看看坐在木制沙发上盯着电视屏幕的小女儿和小儿子,长长地吸了一大口烟,吧唧吧唧一下,吐出一大团烟雾,好似人间仙雾。
他看着烟雾消散,就像那天抱着遍体鳞伤的大儿子严振兴一样,他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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