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爹心里至少有一个结

我老爹今年虚岁94了，身体健康，状态良好，没有远虑，没有近忧，每年的体检报告里，既没有向上的箭头，也没有向下的箭头，按这趋势，跨过百岁大关，没有任何悬念，加上一大帮子子孙孙都还算孝顺，按理说，他应该心满意足，没有什么烦恼了。

常言道，知足者常乐。但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知足者是没有的。即使是知足者，也未必常乐。您知道的知足者，您知道的常乐者，都只是人家愿意让您知道的。如果您深入探究下去，如果有人愿意向您敞开心扉，您就会发现，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若干个解不开的结。比如我老爹。

我有一次跟老爹聊天，问他这几十年可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或者说，可有什么心事没有。如果有的话，趁我们身体都还算不错，并且，还有一点人脉资源可以共享，能解决的问题抓紧时间解决，不留遗憾的人生，才是完满的人生。

听了这话，老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摇摇头，然后说，知足啦，这辈子知足啦！

又一次，我提及了同样的话题。老爹又是笑了笑，又是摇摇头，然后说，去朝鲜打仗的人，死了那么多，我还能活着回来，还能有四个儿子两个闺女，又有孙子孙女、重孙重孙女，四世同堂，颐养天年，我真的知足了！

老爹的这个态度，在我意料之中。然而，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作为一个用文字考究人性的人，我对老爹的回答，一直是不满足的。直觉告诉我，老爹心里有事，因为他经常发呆，眼睛看着一个地方，久久地不挪动一下。

有一次，我换个角度问他。我说，我们家，连续三代人，都没有见过奶奶，是个很大的遗憾啊！老爹沉默不语。接着我又说，我发现，您不愿意提到您母亲，每次提到您母亲，您都会岔开话题，这里头，一定有原因，只是您不愿意告诉我们罢了。您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们呢？老爹依然沉默不语，过了好大一会，突然说，这几天，羊肉又涨价了。我苦笑，老爹又一次王顾左右而言他了。

我有一个亲大爷和一个亲姑。不知道为什么，老爹不愿意提起我还有一个亲姑，只愿意提到我的亲大爷。他与我亲大爷的关系很一般，反倒跟我一个叔伯大爷关系特别好。

这个原因我们早已烂熟于心。那是我娘在世的时候，无数次地要求我们：长大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你们这个叔伯大爷！要不是你们这个叔伯大爷，在你爸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他，他早就不在人世了。那个时候，你爸才三岁啊！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老祖宗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我曾经问过娘，我的奶奶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爸不愿意告诉我们。娘沉默不语，过了一会才说，小孩子还是别问了吧。

我的好奇心一直在驱使着我，每次问，都被娘给挡了回来。后来，我就多次地直接问老爹，老爹都是拒而不答。

我心知肚明，这是我老爹心里的一个结。看来，在老爹有生之年，他是不愿意告诉我们了。我亲大爷、叔伯大爷早就去世了。我唯一的亲姑，也杳无音讯。我母亲也去世多年。这就表明，关于这个疑团，我的所有打探渠道都断了来路。

我老爹心里至少有这一个结，估计远远不止这一个结。由此可见，人的内心世界都是深不可测的。他自己之外的人知道的，都是他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情，他宁愿带到坟墓里，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即使是他的子孙，也不例外。

可是，我仍然不会放弃。我会一直坚持问下去——我要在老爹有生之年，帮他解开这个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