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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我们回国吧。”
晚上九点半,杜丽和丈夫李浩瀚和往常一样坐在餐桌前享受着迟来的晚餐。
这是他们在这个国家生活的第七年。
原本,一切都正要进入正轨。
1.
杜丽在郊区的一家西餐厅做帮工,每晚从清晨六点工作到晚上八点半。心善的主厨知道她家的情况不好,所以总是在关店之后允许她将剩下的食材带走。虽然厨艺比不上大厨,可因此省下的一大笔开支也让夫妻俩的日子好过了不少。
杜丽和李浩瀚是一对留学生夫妻。
相识相恋在大学校园,杜丽和李浩瀚都来自大城市的普通家庭,都是为了留在这个国家得到更好的生活和社会福利。这让他们的大学生活少了富二代留学生的玩乐,充斥着打工和学业。本科毕业之后两个人就结了婚,因为这会在申请移民的时候为自己加上几分。
蜜月自然也是没有的。杜丽在毕业之前就已经开始找工作,李浩瀚则继续着研究生的学业。然而夫妻二人,一个至今没能找到一份正式工作,只能在餐馆咖啡店打零工度日;一个除了留学生高额的学费以外没有任何收入,甚至每学期的课本花费已经让人咋舌。
好在国内的双亲都不愿苦了自己的孩子,时不时地会寄些钱来补贴家用。再加上杜丽的工资,夫妻俩的日子过得虽然不算轻松倒也过得去。
这是在每个国家都会看到的,而且越来越多的,一个小家庭的光景。
杜丽在几天前刚刚接到了一家公司的面试通知。如果运气不错能够进入这家本地公司,她或许能够赶在明年工作签证到期之前拿到PR(永久居住证)。等到李浩瀚毕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夫妻俩的日子就能够完全独立了。——她这样满怀期待地带着面试通知回家了。
“我拿到面试通知了。”
丈夫点点头,大口吃着手中温热的三明治,一手还在刷着脸书。似乎并没有因此而特别高兴:“是吗,恭喜。”
拿到面试通知自然不是第一次了。事实上,在两年前杜丽刚刚毕业的时候,她曾经也有过收到许多面试通知的时期。可那些充满希望的面试,最终都一次次拒绝了这个身为外国人的优秀女孩。曾经那个在校园里神色活泼地与自己谈论未来的杜丽,被生活的残酷不断打击磨砺,渐渐变得黯淡,变得郁郁不乐。李浩瀚想要鼓励妻子些什么的。可是张了张嘴,他却又突然觉得无从开口。
他是应该像过去一样为此感到欣喜,出声鼓励和支持她吗?还是就这样……什么都不要说比较好
在李浩瀚犹豫的期间,杜丽已经看到了他的答案:丈夫显然不认为自己能够拿到这份工作。
2.
“你是个国际学生,我为什么要雇用你?”
这是两年来,杜丽听到最多的面试问题。也是她不论怎么回答,永远都无法让对方满意的难题。
“我在这里学习并且生活了四年,我认为我已经适应了这个国家。”
“只是适应是不够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的。”
“我不认为你的回答代表你真的适应了这里。”
有时候遇到刁难的面试官,说话更是刻薄得让她哑口无言:
“你们这些移民跑来抢我们的工作,我为什么要雇用你?”
“是中国人就滚回中国去,我们不需要你们这群难民。”
杜丽在步入社会之后才发现这个国家的残酷。它给了大家足够的自由,也给了大家足够的能力去伤害别人。而她想要成为被这个国家保护的国民,那么必须要先被这个社会和它的人民所承认。
她做过各式各样的零工。在中餐馆当服务生,老板不仅苛刻而且因为偷税漏税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突击检查的执法人员;在咖啡店打工,遇到口音古怪的客人可能会需要很久才能听懂对方的要求,不耐烦的客人则会直接叫老板出来投诉;在大厦当清洁工,穿着讲究的上班族会冷漠地将没有分类的垃圾直接交给她,心情好地时候也会打听她的故事,大多是以“你是哪里来的难民”开头。
心里有再多的委屈再多的不甘,收到再多的歧视和难堪,她都咬牙忍下来了。
因为杜丽知道,丈夫是站在她身边的,他比谁都了解自己想要什么。他们一直朝着同样的目标努力着,总有一天,一定会得到他们想要的生活的。
可是……原本应该是自己最坚实的后盾和战友的他放弃了。
两年的坚持和忍耐,因为丈夫李浩瀚的一句话而崩塌。
他们远离家乡,跨越千山万水来到大洋彼岸的这里,都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即使现实远比想象残酷,可他们还努力着。
直到放弃的这一天。
3.
W城的温度连续第十天跌破零下三十五度的某一天,依拉正和一群和她一样缩在小小的公车站跺着脚搓着手等车的同学们讨论着纠结的功课。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和雪地靴,凛冽的寒气让堪堪露在外面的脸颊冻得通红,只觉得呼吸间都会结成一片霜。
“我打赌司机先生一定是停下车买咖啡去了。”唯一看起来已经适应这样寒冷的是一位背着滑雪板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鲜艳的运动装,中气十足地打趣道。
“要是他能记起这一路上还有这么多比他更需要一杯热咖啡的乘客就好了。”有人没好气地说。
一行人等了足足二十分钟,公车终于才姗姗来迟。司机大叔一脸歉意地解释了前路上遇到的车祸,人群才终于不再抱怨,消停了下来。
“话说,李浩瀚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吧?”说话的是班里另外一个中国同学徐函。
“我也没看到他。”依拉想了想,最近的确是没见到李浩瀚。
“你不是和他一个组吗?”
“可我们只有在需要开会和交作业的时候才会联系啊。”依拉没好气地说,“人家早结婚了,每次下了课就急着往家里赶。听说他老婆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他老婆听说很漂亮欸!”徐函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要不,我们改天去他家看看?”
“你只是好奇人家老婆长什么样吧!”依拉白了一眼色眯眯的徐函,“再说了,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我知道啊,他就住在……那里……”
顺着徐函僵滞的手指看去,窗外是一片明亮到晃眼的灯光:警灯,救护车的灯,和公寓大楼里全部亮起的灯光,将傍晚有些昏黄的天空照得透亮。雪地上被人群踩出了无数的脚印,还有更多的人围在警戒线之外观望着。
公车停在了公寓对面的车站。车门开启的瞬间,窗外的声音突然涌了进来,好像要推倒他们的耳膜一般,尖锐而嘈杂。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了更加刺耳的警报声,像是……火警?
“发生什么事了?”上车的乘客自然成了大家询问的对象。
“凶杀案。听说是一个中国的留学生。”
依拉和徐函对视了一眼,立刻决定下车。
他们心里都有了一个共同的答案。可他们都希望自己是错的。
4.
依拉和徐函在一周后去参加了李浩瀚的葬礼。同行的还有班上的几位同学和李浩瀚本科时代的一群朋友。加上从国内匆匆赶来的面容憔悴的李家父母,一共二十个人。
他们沉默地听着牧师的悼词,却不知道失神的两位老人听懂了多少,是否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李浩瀚的妻子杜丽还在看守所,等待一个月后的开庭。
因为死状凄惨,他们都不曾见过李浩瀚的尸体。甚至连尸检的结果报告里法医都附注上了只能通过骨骼判定死者身份的结果。
其实死者的身份原本已经足够明显了。
他被发现的时候虽然失去了全身的血肉,却依旧穿着自己的衣服,被自己的妻子抱在怀里。
杜丽没有大哭大叫,只是一脸温柔地注视着这具可怕的骸骨,低声唱着他们曾经最爱的歌。
那是一首不知道名字的江南小调,杜丽从她奶奶那里学到,后来唱给李浩瀚听,他很喜欢。却没有想过也成了他的镇魂歌。
杜家父母将带来的白花留在了女婿的墓碑前,深深为这个无辜丧命的孩子磕了三个头。
这或许是他们唯一能够为李浩瀚做的事了。
曾经是亲家的两家人,在法庭上成了仇家。一家人为了儿子的惨死而悲愤控诉,一家人为了女儿的“失手”而据理力争。
只是身为当事人的杜丽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目光呆滞地坐在被告的席位上,仿佛这一切的争论辩护都与自己无关。
或许是那场杀戮已经让她失掉了人性;亦或许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结局,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5.
漫长的拉锯战一直持续到两年后的夏天。
依拉彼时已经在市中心的一家设计公司上班,拿着不错的薪水和新到手的永久居留证。同学聚会的时候,还是会偶尔谈起那个曾经和他们一样应该能够拥有顺利人生的李浩瀚。
“依拉,你看今天的报纸了吗?”是徐函发来的微信。
“没呢,怎么了?”
“判了。六十年。”
“……那不就是无期吗?”
“不过是在医院里。”
依拉愣了一下,没有再回消息。
她突然记起许多李浩瀚和自己同窗时代的片段:上课的第一天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他带着婚戒,一脸幸福地告诉大家他已婚。有时候看他特别精神地来上课的时候,他会告诉大家是因为他老婆又做了一顿大餐给他。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他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送些什么,只能努力在那次的考试中拿到了最高分,然后在卷子上写上自己老婆的名字带回家了。虽然大家都嘲笑他像个小孩子,他却觉得这是回报那个一直默默支持自己学业的妻子的最好方式。再后来妻子工作繁忙,他每天的午饭总是只能自己解决。他练了大半年的厨艺,终于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正打算第二年的结婚纪念日给妻子一个惊喜。他拿到了教授那里一个回国做项目的机会,打算带着妻子回国省亲放松放松……
可他永远没能等到那一天。
6.
“我想要留在这里啊,你为什么要阻止我?”病房里的女人被死死固定在病床上,剧烈地挣扎着,嘶吼着,“你难道不爱我了吗?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在这里活下去的!”
杜家二老看着这个行为癫狂的女儿,只能默默垂泪。
他们没有能力再将女儿带回家了。那会是又一场漫长而疲惫的路途。他们已经太累了。
而且,女儿或许也更偏爱这里吧。
毕竟,她终于能够一辈子留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了。
她的男人,也能够永远陪着她了。
哪怕是以臆想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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