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外公。
自我记事起,外公就是一个头发稀疏,很爱笑的小老头,一笑就露出一排布满烟垢的大黄牙。
外公爱抽烟,老屋二楼厅堂往右有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头靠窗有一个水泥堆砌的长方形小围栏,里面放满了烟草叶子,外公直接用旧报纸卷着烟叶抽。他还有一把长杆烟斗,把烟叶碾碎了,塞烟斗里,往厅堂的破藤椅上一坐,架着二郎腿,开始吞云吐雾。他微抬着头,眼神透过烟雾,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后来,他不抽烟了,年纪大了,也不让喝酒了,大多时候,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仿佛在想事情,我其实很想知道外公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他的过去呢,但我从来没有问过。
如今我才发觉,外公其实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笑,他更多时候都是一脸平静。想必是因为见到我们,他心里开心,所以我印象里每回见着他,喊他外公,他都是笑着的。这个小老头笑起来特别憨厚可爱,给人感觉特别亲切。
这个亲切的小老头,在几天前过世了,他最后的时光是在大舅家度过的,大舅不是外公的亲儿子,他是外婆的第一个儿子,他的爸爸过世后,外婆改嫁给了外公。他们先后育有四个子女,最大的女儿夭折了,下面是小舅,我妈,小姨。外公外婆本来住在易河村的老房子里,那是他们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也是我妈他们从小长大的地方,那间老房子地基很大,光我记忆中就修葺过好几次。那里不仅有我妈他们的童年,也有我的童年。
易河村是一个大村子,与我们村隔河相望,过一座黄子桥,沿着窄小陡峭的短石梯往下,来到易河村的主路上,两旁都是农田。往左拐去,路的左边仍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远处可见三三两两人家,右边望过去便是云水河。一路往前,右手边能看到一户院里种满月季的人家,月季总是开得鲜红。再往里走一段,屋舍逐渐密集,紧挨马路的左边有一处水泵,有三个方形的出水口,水流很清澈,那是用来灌溉田地的。夏天经过那里,看到清澈的流水,听到哗哗的水声,格外消暑。过了水泵,两边的房屋直逼马路,在炎热的夏天给过路人挡出一片阴凉。此后,主路向右急拐,又是一片宽敞,往前走一段,从左手边一条小路拐进去,能看到的右边第一户人家就是我的外公家。其实就算站在大马路上,也能一眼看到篱笆后的屋子,屋前是一片敞开的院子,院里以前有一棵拐枣树,树上结一串串的果子,都是圆圆的小突起,歪歪扭扭,密密麻麻,有点儿像鸡爪子,大人们都叫它“鸡爪树”。“鸡爪树”上结的“鸡爪子”不太好吃,怪怪的甜味还有一点涩,但只要我们一到外公家大人便会摘给我们吃,我们明知它不太美味,也笑嘻嘻地吃着,仿佛那是到了外公家就必须完成的一种仪式。可惜的是,后来因为某些原因,“鸡爪树”被砍掉了。
我对外公的了解其实不多,因为他不爱言语。他是一九三三年生,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岁了。很少听他或其他人提到他年轻时候的事,所以我能回忆到的也只是我出生之后的事。那时候外公是不住家里的,他在一家工厂当守门人,他是一个特别瘦小的老头儿,背驼得厉害,当时又是六十多岁的年纪了。我曾经跟我妈去过那家工厂,看到外公放铺盖的地方,大白天里头暗得很。外公跟我们说起他夜里偶尔听到厂里有动静,也不知是不是小偷,所幸他大喊了几声动静便没了。我妈问他害怕不,他笑着说肯定怕。
外公最大的特征还是驼背,他们都说是从小时候起,挑泥巴、挑沙子、挑水泥,挑砖,被扁担压成了这样。除了被扁担压的,我也不觉得会有别的原因,就是后来他不挑这些了,他也还是要挑起扁担,给地里浇水,又挑着菜出去卖。不论冬夏,他经常就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前面放着两个簸箕,里头是新摘的菜,他认认真真地择菜,择好了用干稻草拧成的绳捆成小捆,再挑去集市卖。我要是一个人无聊了,看到外公择菜,就会默默地蹲在他跟前,用手指戳一戳捆成小把的蔬菜,外公或是看着我傻呵呵地笑笑,或是告诉我这是什么菜。后来外公腿脚越发不灵便,也不指望卖菜攒钱了,可看着地里的菜长得那么好,家里人又吃不完,烂在地里可惜了,还是要挑出去卖。再后来,房子拆了,地也没了,不用种菜了,老人家终日只是坐着或躺着,腿脚无力连出门晒晒太阳都是奢侈。
外公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因为他从来不诉说、不抱怨。在他和外婆的生活中,外婆永远是主角,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外公永远在附和。外婆很强势,老是骂他。有一次外公又挨骂了,我们几个小孩儿都在旁边。我说:“外婆你怎么老是骂外公啊?”外公一脸委屈地接话说:“对哦,她老是骂我。”我当时就在想,这个小老头儿怎么这么可爱呢。送外公去殡仪馆的那天,大舅家的表姐说,外公是她见过的最最心地善良的人,从来只为别人着想。他也从来没有长辈的架子,他偶尔在我家歇,我扶他上下楼梯,他还觉得让我受累了。无论受到怎样的对待,他都不会觉得自己委屈。我听我妈说过,曾经有人给他一颗糖吃,让他帮忙挖水坑,他也笑嘻嘻地挖得一身泥。他想的从来都不是回报。谁听说了都要笑他傻,我也觉得他傻,可傻归傻,现如今,这样的傻人不是稀世珍宝吗?一生卑微到尘埃里的稀世珍宝。卑微,因为他贫穷,他不争,他透明得好像空气,他在的时候你注意不到,不在了,也就忘了。
外公身上从来不揣钱,婚后一直是外婆管钱,他走的时候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年轻的时候,有口饭吃,有口酒喝,有口烟抽就够了,后来,不抽烟,不喝酒了,他只要有一口饭吃。当然,这么清心寡欲的老人家也是有点爱好的,他爱拉二胡,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的,跟谁学的,学了多久,当年拉得怎么样,只是自我晓得他会拉二胡开始,他反反复复拉的都是那两句,他原先有一把二胡,很旧了,那把坏了或是不见了之后,我妈给他买了一把新的,他很喜欢。他是真的喜欢吧,所以这么多年,即便忘得只剩两句了,他也还是执着地拉着。我妈说,外公前不久还说他想拉二胡,可惜当时没能如愿。除了二胡,外公也喜欢听戏,很久以前有一个戏班来龙王庙唱戏,龙王庙离我家很近,外公天天都来听戏,我和我妈也陪外公一起去听过,庙里坐满了人,那时候凑热闹可开心,听不懂台上唱的什么,却也觉得好听,外公听戏很认真,摇头晃脑,嘴里还时不时跟着哼上一两句。
外公还会做木工活儿,小舅家表弟两三岁的时候,他给做过一辆木头车,车身是一块长方形木板,前面有扶手,还有踏板,踏板下是前轮,脚往前蹬在踏板上控制前轮方向,扶手上绑上绳子,前面一人拉着车跑,车上的人自己控制方向。每回只要我们几个在,都能玩得不亦乐乎。特别记得有一年暑假,临近傍晚,我们把小表弟架在车上,拉着他一路狂奔,刚过了篱笆墙,因为跑得太快,一个不小心就翻到了田里,表弟摔了一身泥,幸好没受伤,回家当然被外婆骂。不知不觉,我们去外婆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待的时间越来越短,那辆木头车也不知什么时候功成身退了。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不会放任自己渐行渐远,我会一到放假就缠着他们,赖着不走。外公过世的那天,他的遗体停放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表妹在电话里告诉我看到蓝色的棚子就是了。下车的时候,心情已经平复了,可是当我远远地看到那片蓝色,我突然不敢走近,仿佛只要我不走近,他就不在那里,他就还活着。外公就静静地躺在最里头右边的一块门板上,从头到脚都盖住了,他看起来比原先更加瘦小,我还来得及再看一眼他的脸,可是他再也不会看我们一眼,跟我们说一句话了。当一群我不认得的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到棺材里,你一下我一下往他头下塞纸钱的时候,虽知人家是热心肠来帮忙的,我却替外公难过,人活着的时候,身不由己,死了,遗体还要任人摆布。如果哪天我死了,除了家人,谁都不要碰我。那么瘦瘦小小的外公,那样躺着,被布盖着,被人抬着,放到棺材里,看起来那么可怜。
过了当天,我们倒是不怎么难过了。只是仪式的时候,祭文必定感人肺腑,要惹得满堂子孙大哭一场。其余时候,还是有说有笑。因为那是一个很神奇的场合,所有的亲人因为外公的离去聚在一起,送他最后一程,有悲痛、有不舍、有幸福。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还能看着外公的遗像开玩笑,仿佛他就在那里,和我们一起吃饭。在各自成人,为生活奔波的年纪,能这样聚在一起的日子真的不多,我很珍惜。因为是共同的亲人,所以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我们的心因此靠得更近。
除此之外,这也是我至今为止正儿八经参与的第一场白喜事。我才知道,白喜事原来如此繁琐,光是下跪都让人招架不住。每每跪到腿软,便觉得这都是些什么迂腐规矩,那些膝盖有伤的,岂不伤上加伤。想我外公那么心善的人,他要是能做主,必定舍不得我们这么跪着。不过像姨父说的,外公是我们的根,没有他,就没有我们,他活着的时候,我们没有尽到多少孝心,如今他走了,为他跪一跪又何妨。我们行这几天跪拜之礼比起他这漫长一生为子女吃的苦简直不值一提。
这一场白喜事,敲锣打鼓,好不热闹。这都是子女的一片孝心,希望老人走得体面。外公怕冷,他过世的第二天气温降了好多,一直下雨,或许他是有意要躲过这个冬天。外公是周五过世的,四天之后的凌晨五点半左右,我们从灵堂出发,送外公的遗体去殡仪馆火化。到那儿的时候,天还黑着,又在下雨,很冷。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到殡仪馆,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明白什么是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对我们来说,外公是至亲,他的离去使我们悲恸。可是对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说,那只是又一具遗体。一天又一天,有生命到来,便有生命离去,再正常不过了。前头火化的人,我不认识他们,可听着他们家人痛哭,我的眼泪也要往下掉。但我并不是为那些陌生人哭,只是他们家人这一哭,使我想到我也和他们一样刚刚失去了亲人,便忍不住要哭。因为当下失去了,才能体会当下同样失去之人的痛苦。过了这阵儿,再听到有人哭,我怕是也哭不出来了。就像来吊唁的那么多人,有人没有失去过,自然不会懂得,有人早就失去了,痛苦也被时间带走了,自然是不想哭的。人类的痛苦本就是不相通的,若非亲近之人,就连感同身受也是暂时的。其他人的生老病死,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便习惯了。我不想外公一离开便被人遗忘,但我也不奢望其他人记得他,就像不奢望其他人因他离开难过一样,有我们记住他便足够了。
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老人家这么抗拒火化,想着死了埋在土里被虫子咬不是更可怕。但是那天我突然明白了。外公的遗体还停放在灵堂的时候,我虽然知道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却不是那么难过,觉得他就像是安安静静地睡在那里,他还是完完整整的我的外公,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副佝偻的小身板。可是,入了火化炉,电子屏上的名字亮了,遗体在炉子里烧,烧成了一堆灰烬,盛入骨灰坛子,封在窄窄的墓室里,变成了墓碑上的一个名字,这个人,便再也看不到,摸不着了。人是肉体和意识的集合,意识没了,肉体也烧成了灰,完全没了人的模样,谁又能说剩下那堆元素就是原先那个人呢?这无关科学或迷信,只关乎生者的念想。所以,人死了,一定要把遗像供着,无论如何,也要让后人记住他的模样,就像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讲的那样,只要不被遗忘,灵魂便能永生,就能在特定的日子和活着的亲人团聚。这,既是逝者的不舍,也是生者的念想。
外公虽然走了,但他以另一种形式活在我们的心里。只要我们还会想起他,就不曾失去他。而在外婆的心里,曾与她同甘共苦大半生的那个人,如今正在天上看着她呢。他还在,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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