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连着下四五天了,一刻也没有停过。原先只是飘着些柳絮,现在已经大的像是在坠鹅毛。通运茶楼的大门紧闭着,偶或来一两个客人才开一下,旋即又被关上了。往日里迎风飘舞的幡,如今也被这罕见的大雪压得一动不动。
雪地上一排脚印深深浅浅地从城门外一直排到了茶楼,门“嗞”的一声被推开了,来人卷着几片雪花迅速的钻进茶楼里,又立马将门关上了。
“哎,来啦,来啦……”在这宽大而又冷清的茶楼里,即便是一门缝的寒意,也足以让里面的人察觉到。见着来人,几个围坐在火盆旁的短工立马都起身围了上去。
“杨大哥,弄到没有?”
“杨大哥,城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老杨掸了掸身上的雪,望着火盆对众人说道:“还是里去再说吧。”
“对,对,这一程辛苦杨大哥了,赶紧先让杨大哥进去烤烤火,取取暖。”
老杨三步并两步的走进茶楼,和众人围着茶楼大堂里一个不大的火盆依次坐下。大鼻子拨弄着火盆,里面冒出零星的火光。老杨将手放在火盆上,好一会儿,才出了一股水汽。
“杨大哥,事到底成了没有,城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啊?”小眼睛挤弄着一双小眼问道。
老杨搓了搓手,道:“难啊!”又将手伸入大衣内,拿出一小包东西,先紧紧的一捏,又小心的放到地上。长手一伸手便把那一小包拿了过去急忙打开来看看,其余众人也都围了过去,挤着脑袋向袋子里张望着。
“怎么只有这么点啊?”长手放下被他拿在半空中的小包,转头望向老杨。
“哼……”老杨只瞥了他一眼,一边将头上结出一些冰块的帽子放在火上烤烤,一边说道:“你觉得少,有本事,你倒是出去一趟我看看,定让你连小命都没有了。”
小眼睛陪着笑应和着老杨:“确是,确是,这一去着实是辛苦杨大哥了。这年岁里,庄稼地难,能弄到这些米和山芋已经是了不得了。”
“可不是,最近日本人出了鬼点子,缴去了城里人的粮,还偏让我们统一去吃他们的‘绝孙饭’。禁了城里的粮食买卖不说,这两天还严惩运私粮的。”小嘴一边说着,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个小包。
“昨天不就刚毙了两个运私粮的,现在尸体还吊在城里呢!”
听了这话,老杨突然心头一惊,全身打了个寒颤,手中的帽子都险些掉进火盆里。他心里嘀咕着打他出去这两天,城里怎么还真会枪毙运私粮的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险些就保不住它了,又转头望着那个小包,老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看,他们这是想要了我们老百姓的命!”茶楼的何掌柜端着一碗热汤水从厨房里出来,径直走到老杨身边,众人都站起身来。
“杨师傅,这一程着实让您受累了,为了大家伙儿您也真是拼了命了。来,且将这碗姜水红糖喝下驱驱寒气。”
老杨嘴上推辞着:“何掌柜,这怎敢,还是留给嫂夫人吧。”手上却已经接下了那碗姜茶。
“小嘴,取些米,加点山芋煮锅粥给大家垫垫肚子吧。这些天大伙儿都受罪了,他日本人想让咱们去吃他们的‘绝孙饭’,哼哼,就算咱们都饿死了,也要让他们看看咱们中国人的骨气有多硬!”何掌柜的义正言辞有如一束冬日里的阳光,直射地众人心里暖暖的。
小嘴得了令,便取了一小把米,挑了一个最小的山芋走去厨房。小眼睛还不忘叮嘱道:“精细着点,这都是杨大哥拿命换来的。”
“那是。”老杨喝下了姜茶明显来了气力。“想我前日冒着雪便出城去了,整整寻了三个村子才最终找到一户人家肯换我些粮食。我便又顶着风雪往回赶,就在昨日夜里,在南山的半山腰处,我险些被一只饿狼叼了去。那畜生见我落单,扑上来便想咬我一口,这年头连野物也都被逼绝了。幸好我壮实,豁出了老命才将它打跑了。今早在城门口遇着放哨的,幸好我机智,涂了些‘宝贝’在身上才混了过去,不然你们也就只能剩下吃‘宝贝’喽。”
“我看你们呐,就是群贱胚。”伴着话音,从楼上踱下一位裘衣少爷,身后还跟着一位侍从,拎着一只炉火旺盛的火炉。
“我看你们呐,就是贱骨头命硬。放着皇军提供的‘富贵粮’不吃,还偏要拿命去换些私粮。你们还真当乡下有私粮啊?告诉你们吧,乡下能收的,都早就被我爹带人收去了,哪还能等着你们?还是乖乖的去吃‘富贵粮’省心的哟。”
“沈四爷说的是,沈四爷说的是……”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有人应和着。
忽然地,后院中响起了一声公鸡打鸣声。
“我说你们呐,就是群贱胚。人都吃不上饭了,还有心思养只鸡。”沈四又感叹道。
“这公鸡养的有些年岁了,每早都靠它唤醒着人呢,我实在舍不得它,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保住了它。”何掌柜挤出一点笑容说到。
“还真是群贱胚呐。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们这次运私粮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我们都是中国人呢,但是要好自为之。”
“哎,谢四爷您勒,您慢走。”小眼睛见众人都默不作声,也只好由他回了这话。
沈四爷挥了挥手,那侍从便走到门口,将火炉放在门旁,缓缓地打开了门,一阵寒风扑面而来。沈四缓缓地走了出去,望着漫天的风雪不禁高叹道:“这是好大的雪啊,瑞雪兆丰年,祥兆,祥兆哇,哈哈哈……”侍从也跟着走了出去,又缓缓地将门关上。那一阵寒风吹得门口的火炉里的火苗来回直晃动,险些灭了。也吹得众人从外到内透着凉意。大鼻子走到门口将那火炉提到众人身边,众人虽然都感觉到一股热气袭来,但心里却都还是透着冰凉。
“他妈的,这沈四算个什么东西!要不是仗着他老爹在宪兵队里做狗头,就这年岁,还不早就将他冻死,饿死,还能容他在这里做恶?”老杨忿忿地说着,眼睛死死的盯住炉火。
“杨大哥,算了,算了,世道如此,没有办法的。”大鼻子安慰道。
门忽然又“嗞”的一声被人推开了,从门外钻进一个尖嘴猴腮的人来。
“哎,你们知道吗?刚刚又毙了一个运私粮的。”那人略有兴奋的说道。
听了这话,老杨的脸刷一下子变得惨白,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死死的盯住那旺盛的炉火。众人也都默不作声。
“水猴子,你不会又是来炫耀你的‘战功’的吧?”何掌柜冷冷地说道。
水猴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今天不是,今天让水鬼抢先了一步举报去了。唉,可惜少吃了一顿肉……你们可是不知道啊,昨天那可是整整一桌子的饭菜啊。那肉,足足比我去年一整年吃过的都多;那馒头,白得就跟那楼上女人们擦的粉一样……唉,可惜了,少吃了一顿肉……”
小眼睛咂了咂嘴,挤弄着一双小眼睛问道:“水猴子,那‘绝孙饭’你还当真吃得?”
水猴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哎,莫要胡说,那可是皇军的‘富贵粮’。”
“你吃了莫不是还当真‘富贵’了?”长手从鼻孔内哼了一句。
水猴子有点被说急了,正要回一句什么,却突然敏锐地嗅了嗅鼻子。“何掌柜,什么东西这么香啊?您这不会在煮什么吃的吧?”水猴子咕噜地转了一下眼睛,微杨着嘴角问着何掌柜。
像是一股寒气突然闯进了茶楼,屋内的气氛瞬间被凝结住了。只听见火炉内的柴火在“噼啪”的发出巨响,而老杨依旧是死死的盯住炉火,眼角在微微颤抖着。
“哈哈哈……”何掌柜突然朗声一笑。“水猴子啊,你这‘富贵粮’怎么吃出了一个狗鼻子?这分明是老杨跌入粪池带来的‘宝贝’香,你却还作是饭菜香,哈哈哈……”众人也都跟着“哈哈”地笑了起来,只有老杨仍是面无表情,死死地盯着那炉火。
水猴子知是讨了无趣,便假做怒气骂骂咧咧地出去了。
待大门再次被关上,何掌柜径直走去了厨房,众人又都默不作声围在火炉旁烤火。
茶楼里面又变成了此前的冷清,每个人都静坐着,没有一个人愿意打破这难得的宁静。虽然每个人都在烤着火,但却都感觉到异常的冰冷,从内到外的透着凉气。
茶楼外,挂幡的竿子实在吃不消积雪的压迫,突然“咔”的一声断了。只是末端还连接着,秋千一样地在风雪中来回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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