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一直一声不吭地往前走。我有些吃力地追赶着,他完全视而不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面,我识趣地保持沉默。
我突然微微抬起头,有些哀伤地凝视着无情地往前移动的黑影,缓声道:“这样包裹自己,让我一直猜测,这样就真的好吗?我有些累了,你看,前面不是有两条路吗,你走左边的,我走右边的。”
他顿了顿,侧了侧身,扫了我一眼,又继续往前走。他的眼神总是高傲而不屑的,给人一种错觉,他将自己处于无法丈量的高端,自己生存,自己俯瞰,自己叙述,丝毫不愿在我面前透露任何关于思想乃至情绪的端倪。
我冷笑一声。走向路旁的长椅上,随意而坐。突然拔地而起的尊严让我挺直了腰板,眼光晶寒。
但是不知怎么,我总是笃定我能认准那些沉默背后的深意,他在一心一意地回答内心的困惑,总结一些人生经验,从而来认识自身与周遭。也只有我才有对等的层面能够窥视他的内心天地。我只是从来都在回避这种澄澈的心识。他的沉静向我展示了一种高度和风范,也取走了我的轻松自在。只是我不愿意给予太多慈悲去宽容,大抵是因为我以自我为中心,不甘心被忽视,对被关注太过看重了吧。
低头看见他的鞋子。我抬头。
“世间有太多伤害了。我们诚不宜增加伤害。”他平静而真诚地说道。
我愣愣不知所措。只是茫茫地点了点头,但这与认可无关,我只是享受他的冷静、温柔以及我不可预料的回头。随即我冲他温和地笑了笑,双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臂,这个动作俗称依偎。一种新的力量、新的安全由此腾空而起,不可遏制。我深知他热衷于高屋建瓴地看待事物,一直在往这方向前进,可能会有偏差,我亦愿静默地陪他前进。他与自己的心平和而矛盾地相处,不停动荡来往的波浪最终汇合成寂静无声的海洋。我是一个虔诚的潜水员。只是偶尔的暴躁,也是因为我不愿在沉默中传递彼此思想,这样会出现误差乃至误解,但又对沉默安静的相处模式十分上瘾,彼此的精神独立而依赖。好似庭前两棵看似毫不干涉的树木,实则地面下树根紧紧地缠绕着。至死方休。而殊不知这轻飘飘地一句话让我用一生去原宥自己无法体察的深度,并致敬。
我偷偷瞄了一眼他坚毅的脸部线条,上面有月光滑落的痕迹。但我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观看着空无的天穹,感受它全然暗黑下去的庄严,尽管这会花去我些许时间。心里祈祷让这条夜路没有距离,让我们的一生就此落定,永永远远。
(二)
又是突如其来而短暂深刻的沉默。
他双手搭在栏杆上,眺望着远方的灯火。我立定在他的右后方,顺着他的眼神方向望去,思忖着他此时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只是我依旧无能为力,尽管我与他结婚十年有余,我依旧难以涉足他的内心世界。最终我只是一如既往地讲眼光落在他的侧影上,眼神幽怨。我在书案上放了一首小诗,他知道我是专门写给他的。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其诗如下:我发热于一场美梦/一起去河边湖畔看星光闪烁 /说出星辰的名字/忧愁也同样经历/正好/这只有我们两人了 我可以问问你了/伊始/准确叫出你的名字/接着/拿出粉碎一切抒情的决心/最后/不动声色退后 /感受你比天空更深的沉默/我需要这样的姿势来遮掩自己/你也必须自信/不用回头/我就一直在你身后 /这庄重的神谕/沉默就够了/望这山山水水可千万得守口如瓶/别荡漾开我选择沉溺时的享受神情/整个过程/你我依旧共存/我愿意让我的柔情就如此默默无闻而毫无指望地寿终正寝
这其实是我大学时代给他的情诗。今日又拿出来,这么些年来我依旧秉持着少女时代对他的感情,除了爱,还有就是对他神秘沉默的困惑与着迷。我看了那些整饬的楷体字,回想起许多年岁前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他的心情。尽管我与他已经成为夫妻,我依旧无法摒弃那种胆怯心情。当时的他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我脸皮薄,怕被拒绝,写完这首后,马上又写了一首,仅仅为了自己的尊严:那/就让我成为个例/成为抽象/成为自由/成为唯一/成为难以替代/成为多年后一剂慰帖与惜物/不如就让月光作证/达成长久契约关系/为着这事/我已经思忖良久/至于你的回答/我没有兴趣知道/你只消点头/成全我的快乐/反正/我又不会让人失望
那种温柔而霸道的占有让我时至今日叹服,那可能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冲动与勇敢,竟悉数被我用在了儿女情长上。如今我与他的生活被各种琐碎的事情缠绕,我愈发地希望他如此这般沉默,通过这个媒介,我与他再次进入原始的模式,逃离世俗的条条框框,将自己托付给思考,成全各自的心灵自由。这是平淡生活中存在的零星的高级感觉,用以柔性抵抗现实的粗糙。
也是过了这十年后,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对未知的这种沉默如此珍视的原因与意义了。我为他变成了一个矛盾体,一方面因为用十年之久的青春都难以获得彻头彻尾的懂得,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与无助;另一方面,庆幸自己没有完全领会他的深意,这样的神秘让我对他的爱保持永远的新鲜感,并且与他在无言中进行精神层面的厮磨。那些沉默参与了我和他的精神构建活动,对我和他的肉体、精神、意念乃至审美都产生了整体的清洁效果,也从中各自得到了某些认同与否认。忍不住叹息。
(三)
他在客厅看报。半身大的报纸挡住了他的上半身,他偶尔俯身细看报纸上的字体时,可以隐约看见他秃顶发出的锃亮光泽。有时他看累了,就把报纸放在桌前,取下老花镜,揉了揉发酸胀痛的眼睛,然后双手插在脑后,直直地靠在沙发背上。我忽然想到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一句话:“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满山遍野都是今天。”那份雀跃我亦能体会,是对持守的情深意长的动容。如此小女儿情怀,我苦笑着。
他就这么忘情忘我地进入到冥想的状态。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我也明白他知道我在他身后,只是他什么话也不想说。我有一点失落,这么多年来他自己的沉默似乎比我重要。但是这种难过的感受总能引起我诗情万千。我甜蜜而破碎地忍耐着。
聂鲁达替我回答了一切: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像我灵魂,一只梦的蝴蝶,
你如同忧郁这个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企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
在得不到回应中毫无指望而默默无语地爱了这么些年。我毫无怨言。
只是不知今日是怎么回事,我过于苍老而浑浊的老眼竟盈出泪水。声音哽咽:“这么多年来我挺感激你带给我生命的神性,让我得以窥见生命的另一个境界,只是这种突破现实的事物让我们的爱变得复杂而深沉,但我又无法抵抗里面的优雅。深深迷恋着。”
他有些蹒跚地走到我面前,将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上,轻轻地揽住了我。他的胡渣让我感到不适,却又不愿意挣脱。看啊,这么微小的细节就可以折射出我对他复杂的爱。
“我也是始终无法理解你对行走的痴迷。你明明已经见过大江大河了,却依旧割舍不下对自由的向往,在各地来来回回地行走。或许我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在太过亲密的关系中寻求一点自由的氧气吧。尽管有那么多的不同,我仍感激我们相互搀扶到现在,满心欢喜而深爱彼此。”
“人和人很难做到高纯度的心心相印,但是我们不都愿意给对方时间与情感的投资吗?这样就够了。我还是愿意说,你是世间最懂我的那个妻子。”
他的声音没有年轻时的清冽了,我却依旧能感受年轻时那份悸动。那时我正在与人讨论一些概念问题,激烈而炽热。就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听见一两声学术性的男音,有着林籁泉韵的美感,我微微失神,漫不经心地丢了个眼神过去。看不清五官,只是我竟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是一种美,让人无法理解的美。为了那一两声,我在心里自行建立起比较完整而独立的美学评价机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把心给了这个陌生人。从此我就为了他所具备的沉默不断在自己内心里面为之产生惊讶、抗拒、喜悦与深思。类似一个苦行僧,为了一份得到具有超越性与拔高性的思想,情愿忍受,散发出生命意识的微澜。
这么多年来,我似乎执迷于一个单方向而看似圆满的理想状态,凭借他创造出来的静默,我对感情产生了消极与质疑的情绪。当走到人生的尽头,也便释然了。
我又欢喜地坐在他一旁,让他制造难以言说的沉默。终于,我们形成了心照不宣的内心规范和相对完整的心理文化认同方式。
微笑。
倏忽想起大学那年我常常只去那一个地方坐着,却只是听一听他的声音而已。“无端觑看情郎面,不觉红涡晕两腮”,当真是了。他的声音也只在我固定的附近出现,想必也不是偶然。这样确切的感受,一生只有一次。真好。
笑意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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