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不要脸,但我想引用诺贝尔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中的一句话,作为我写这篇长文的主旨:“这本书的内容是关于命运……”
所谓关乎命运,并非广义的人类命运,或是国家、社会命运,只是想集中描绘一下农村姑娘的命运。之所以会讨论或涉及这个问题,是因为年纪越大,过往的经历便时时缠绕着我。既使是偶尔一阵风、一片花落,也使我记起某些过往,它们与那些于花季或更早时候,便失去了自我的女孩们相关,在某种约定俗成的社会里,她们被规训成家庭的工具,从此永远失去了自己。
书中虽然以龚晓楠作为线索进行描绘,但其中所涉及的事情,基本有其真实来源。或亲身经历,或听人说来。近年来,男女对立日重,我写作此文,并不是想要加深这种对立,而是希望更多的人看到女孩的处境,了解并承认,她们在成为女儿、姐妹、母亲之前,她们首先是一个人,而不是工具。
在正文之前,我想先描述一下命定的女孩们工具的一生。
当你在肚子里时,绝大多数的父母都希望你的性别为男,特别是计划生育的实施,抱持这种想法的父母就更多了。你不被期待,甚至于不被同性别的母亲期待。因为假若母亲生下与她同性别的你,她便要遭受指责。当然,你也有可能是被期待出生的,你的父母之前已育有一个儿子,但他们仍那么期待你,甚至情愿接受处罚,也要生下你。那么恭喜你,你生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但是,你不是这篇长文的讨论主角。
你生下来了。如果生在城市,特别是公权力单位,那么恭喜你,你将成为中国几千年来最幸福的一代独生女,你能享父母全部的爱,即使他们偶尔也会更疼爱你的堂兄或表弟,但在这个家庭中,你是独一无二的,当然,你也不在我们所讨论的群体里。如果生在农村,那么你的命运与几千年来的女孩的命运相差无几,你仍将有弟弟,或者,你终将有弟弟。
当你能背动小背篓起,你便要开始照顾弟弟,你从小便听父母、爷爷奶奶、邻居以及你能遇到所有人说,“要照顾好弟弟呀,你是姐姐。”对的,你是姐姐,所以好吃的要留给弟弟;被打骂欺负了也不能哭,不然就是不懂事;要学会各种技能,以便能随时为弟弟服务;父母给弟弟买新衣服时,你眼巴巴的看着,妈妈温柔的哄你,“先给弟弟买,回头我把我的旧衣服给你改改先穿着吧。”你便这样懵懂地长大了。你并不觉得这不对,因为,你周围的女孩子,待遇同你是一样的。你很早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嫁人,终要离开这个家庭,所以家里的一砖一瓦,一树一草,都是弟弟的。你不敢与他争吵,因为弟弟已经知道怎么样怼对最痛:只要你敢反驳他,他便可以指着你大喊:“滚出我的家!”你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或许,曾经年少的你,真的滚出去过。他们或者找过你,或者没有。没有或许并不是因为不紧张你,而是他们并不知道你曾经出走过。因为你出去一天,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又灰溜溜的回去了。你去厨房里找饭菜吃,如果发现有一个小碗,盛着半碗菜,你便会感动得流泪——终不是完全没有人在乎你;如果你发现只有剩菜剩饭,你也没有波澜——因为向来如此。
你在书上读到“父爱如山”,心中似懂非懂,你和他并不亲近,也不敢和他亲近。你甚至有时候在他凑过来时会躲开,他身上的烟酒味令你透不过气。你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母亲要和一个这么臭的人生活在一起呢?很快你便知道了答案,因为周围的人会告诉你,他为了养活你和弟弟有多辛苦。你还是似懂非懂,偶尔也会怀疑,特别是当你看到累得透不过气的母亲时。当然父亲也累,但他的休息时间是固定的,而母亲随时随地都在忙碌。于是,你本着心疼母亲的心,开始像小棉袄一样,在力所能及的所有地方,帮助母亲。你发现,周围的小姐妹都是一样的。但周围的小兄弟们,即使想帮忙,也会被母亲劝住:“啊哟,祖宗,伤到了怎么办,快去看书做作业。”偶尔母亲也会这样劝你,但只是偶尔,多数时候,当你参与了某个劳动,以后这个劳动便成了你的事,比如整理房间、洗碗、洗衣服等等。你心中可能觉得不对,但周围都是这样的,你便也接受了。
就这样,你慢慢地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你开始想要漂亮裙子、美丽发卡。于是,周围人开始议论你,说女孩儿的心就是容易散。你的成绩偶尔下降,他们便会感叹,心一野成绩就不好了。你很伤心,但好像事实就跟他们说的一样,女孩的成绩进入初中之后就大幅度下降,反而男孩的成绩在蹭蹭上升。你可能会自己摸索到答案,即中学之后数理内容增加,你不擅长。你可能也会遇到人生中的灯塔,有位老师跟你说:“姑娘,一定要好好学理科,以后做个技术工作,实现经济独立,就能一生无忧。”但是你身边的其他人都说,女孩子学什么技术,还是文科好,以后坐办公室,轻轻松松的过完一生。你不知道选什么好,你或者是本身思维懒惰,不想去钻研更难的数理化;或者是被周围人描述的生活图景所盅惑,你终于还是选了文科专业。
你抠抠索索的过完大学四年,不敢和舍友逛街,不敢参与任何聚会。毕业后,你终于找到工作。父母跟你说,“我们老啦,供你读完书不容易,以后弟弟的学业就交给你啦。”这样听起来很公平,他们供你读书,你便有义务供弟弟读书。你没有细想,从小的教育告诉你,弟弟是你的责任,即使父母不说,你也会负责到底。只是不知很多年之后,你会不会午夜梦回,追问自己,我和弟弟都是子女,为什么供我读书,会成为我供弟弟读书之前提。但更多的可能是你已不敢细想,因为你可能已经日常生活中,默默将这种思维施于你的子女,你或许也对你女儿说过“姐姐乖,让弟弟先吃”这一类的话。你当然不会自我批判,因为此时你已经理解了你父母当年的“含辛茹苦”与“苦口婆心”,你只会觉得父母伟大,因为承认他们的伟大,也预示你自己的伟大。
就这样,你每月都将工资中的一定数量寄回家。你毕业于普通学校的普通专业,只能做最普通的基础工作,工资很少。每次过年回家,你都会被 父母念叨,村里或邻村,或某个亲戚家的某个女孩,找了多好的工作,为自己父母兄弟买了什么。此时的你既生气又羞愧,一方面隐隐觉得这种对比对自己不公平;却又理所当然的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没有令父母脸上增光。你心惊胆颤的过完年,直到回到工作的城市你才觉得活了过来。你或许会想,在父母家里好压抑,之前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是的,你用到了“熬”这个字。慢慢地,你开始害怕接到父母的电话,因为他们的电话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催婚;一件便是旁敲侧击地要钱购置各种东西。他们会说谁的子女又给谁买了什么,言语里全是羡慕。于是,你不得不又把买裙子和护肤品;或报名参加某个培训班的预算取消,去买了他们说的什么东西寄回去。这样,几年过去,当周围的人都实现了生活、聚会、交友自由,你仍只能龟缩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敢迈出去。
不知不觉你已经二十五,你可能还没有男朋友,或谈过又分开了。你的母亲心急如焚,因为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已经能下地走路了。于是他们开始给你四处张罗,给你找各种相亲对象。你年纪越大,他们的要求便越低,后来,二婚、村里高中没毕业的男性,都在他们的考察范围之内。你或许很幸运,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的伴侣;但更多时候,你很茫然。当你过了二十八岁,父母开始在每通电话里哭诉自己在村里和亲戚里有多难,他们只要出门,便可以看到与你同龄的人孩子都会跑了,他们经常被各种人或明或暗的嘲笑。你不胜其扰,开始放低自己的要求,在其中找到一个相对能忍受的。你们结婚,你在先生了一个女儿之后,要求一定要生个儿子。于是,你的女儿开始重复你的人生。
女孩子,便这样不断地开启一个又一个新的循环,我将之称为“命运”。
以上只是我薄弱人生经历中对女孩,主要是农村女孩一生的总结。终其一生,她或许都没有搞明白,她有无数次机会选择,但出于生活惯性,她都失去了逃脱这种命运的机会。她的生活便在这一个又一个被父母安排的循环里,迷迷糊糊的度过,也许终她一生,也没有迈出过父母长辈、社会规训为她安排的这个循环。她一生都在被迫为男性服务,小时候要照顾弟弟,结婚了照顾家庭,永远没有自我。我有时期盼女孩不要觉醒,因为觉醒很痛苦。但是永远不觉醒,女孩儿便永远受剥削。
我不想带任何价值判断。我只想陈述我经历或听到事实。这便是我写此长文的目的。
我希望这次我不会半途而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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