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判与护法童子

陆判与护法童子

最近在读日本作家涩泽龙彦的书，《虚舟》和《唐草物语》，后者的优秀自不必说，获得了日本第九届镜花文学奖，除了作者渊博如海的知识量，对人性精神黑暗层面的思考才是本书的华彩所在，故此涩泽龙彦也被称为“日本暗黑美学大师”。

比起深刻诡谲的《唐草物语》，《虚舟》显然故事性更强，当然也浅显有趣一些。这么说吧，就把《虚舟》当作日本的《聊斋志异》来看是最恰当不过了。

《虚舟》的第一篇故事就是《护法童子》，同样是一个为笨蛋的老婆换头的故事，故事的前半段和《聊斋志异》中的《陆判》并没有太大区别，简直可以在这个故事上印上几个大字，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其实我认为涩泽龙彦正是在看了《陆判》之后，对这个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进而有了如果我来写一个换头的故事的创作冲动，最终写出了《护法童子》这样的志怪小说，在《护法童子》中，涩泽龙彦专门提到了这一点，也算是借用的光明磊落了。

《陆判》中的朱尔旦与《护法童子》中的彦七简直就是一个中国人穿越到了日本经历着同样的人生，不过如果知道了故事的结局，那想必朱尔旦死也不愿意那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何况蒲松龄给了他那么好的结局，而在涩泽龙彦笔下，彦七的命运遭遇却没有那么妙了。

故事的前半段都是不太灵光的主人公干了胆大妄为的事情，因为朋友的打赌戏弄做了平生最为大胆的事情，就是半夜里从供奉地狱诸神的庙堂里将那些吓人的塑像搬出来，只不过彦七却没有朱尔旦的胆量，只得搬了护法童子来凑数，还因此遭到了同伴和妓女们的耻笑，所幸朱尔旦和彦七都因为脑子不太够用，反而对人对事倒考虑不了那么复杂，倒显出豪爽干脆来，因为自己的酒后造次，在冲动之下做了对神像不敬的事情，事后不论是出于性情豪爽或是因为没有考虑太多后果，两个人都曾热情邀请被自己搬来的塑像有空来自己家里做客，也就是邀请陆判和护法童子有空来找自己喝酒。

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朱尔旦和彦七也许只是为自己的酒后鲁莽找个像样的理由搪塞过去，谁曾想两位神灵可都是实在人，并不当那些客套话作假，真的不请自来了。

故事发展到这一步，中国的朱尔旦和日本的彦七并不知道神灵会给他们各自的命运带来什么不一样的变化，尽管意外吃惊，然而两人还是和那两个非人类的神灵呼朋唤友，喝酒品诗，俨然是相见恨晚的，难得知音之感，然而朱尔旦和彦七资质鲁钝，做的诗往往不入流，在陆判和护法童子这样的老精怪看来，一刻都不能忍受和自己意气相投的朋友如此蠢材，于是某夜，陆判和护法童子擅自为两个蠢材换了七窍肝肠，护法童子还为彦七换了一个聪明的灵魂，至此以后，两人真是文曲星下凡，诗才简直让人刮目相看，如果故事即到此结束，那你肯定会说，这种故事也值得书写一番？作者到底是有多少闲时间打发，才写这种东西？

当然不会这么无聊，否则蒲松龄老先生和涩泽龙彦又怎么会在各自领域占有一席之地呢？故事的精彩这才刚刚开始，让我慢慢道来。

因为神灵施展了超凡的本领，让两个鲁钝之人变成了诗才横溢的聪敏人，在我看来是神灵实在无法忍受蠢材的狗屁诗文，况且多日喝了人家的酒，总得有点回馈才显得有情有义，那些世俗的回馈怎么会入神灵的法眼？为了继续免受蠢才的诗文骚扰，不得已只好把他们变聪明才行啊！

然而神灵竟然忽略了人的贪欲之心吗？

朱尔旦和彦七变得聪明了以后，逐渐不满足于现状了，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那面容不甚美貌的老婆，但此时朱尔旦和彦七又有些不同，朱尔旦想给老婆换头的原因是因为老婆虽然面容不甚美，但是身体好啊，朱尔旦舍不得换掉，原文描述如此，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面目不甚佳丽。欲烦君刀斧，如何？于是才有了换头这么惊悚的情节，陆判干脆地答应了朱尔旦的请求，用美人头直接换掉了朱尔旦老婆的头；而对彦七来说，事情却变得复杂多了，护法童子在问彦七夫妻关系如何的时候，彦七可没有说出下体颇亦不恶这种满意的话，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还过得去，只是老婆的面容自己实在觉得无味可憎，所以央求护法童子给自己的老婆换头，而护法童子在答应的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那就是要借用彦七的男根用几天，这种超越人理常情的怪要求按理来说让人想想都觉得难为情，可是彦七自己提出的要求不也是超越人理常情的吗？至此可知童子的心思也同样不单纯呢！或者说，童子同彦七一样，都有着内心不可告人的贪欲之念在作怪。

尽管难为情，彦七为了得到美人的头还是答应了童子的要求，过了几天童子也为彦七的老婆换了头，一个绝美的美人阿绀的头，顺便把借用之物还给了主人。

换头完成之后，各自故事便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走去，朱尔旦的老婆换的是吴侍御女儿的头，只因深夜抗拒淫贼侵犯，便被杀死在闺房，第二天早上头就丢了，经过三月找寻才知其下落，于是陆判让吴女儿托梦给父母，告知真正的杀人凶手另有其人，而自己也算是朱尔旦的人了，这种神灵参或的事情到哪儿讲理去？吴侍御夫妇只得认了朱尔旦做翁婿，将朱妻的头与女儿的身体合葬了事。

在《陆判》中，要说朱妻恐怕才是本文中人生经历最为骇然，让人细思极恐的可怜女性，朱妻只因面貌不美就要被老公换头，如果朱尔旦对她的身体也不满意呢？恐怕摆脱不了被从这个世界上抹掉的命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挂掉了。本文中的两位女性完全被当作了美与不美的道具被陆判和朱尔旦横加利用，至于她们怎么想的？委屈不委屈？愿意不愿意？谁在乎呢？

在《护法童子》中故事就有趣的多了。彦七那不甚美貌的老婆喜欢那个憨态可鞠的童子，忍不住去勾引还是少年形态的护法，可惜自己使劲浑身解数，护法终不为所动，彦七老婆哪里知道护法没有男根这个秘密呢？从这一点来说涩泽龙彦对女性倒是更具慈悲之心。

而另一位被换头的美人阿绀就更具有自我意识了，阿绀被几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头顶傅山的小龙吸引，小龙就是护法童子的化身，最终小龙或者护法童子化作了一位面白柔弱的美少年忍不住去找阿绀，而阿绀其实在意识深处也许早已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呢！

阿绀看似逃离少年的举动实质上都是在顺应内心深处的本能，她不辞辛劳地走了那么远，爬了那么多的坡，离家却越来越远，最终抵达了那个注定要发生一切的山洞，当少年追上阿绀，逼近阿绀，等到年轻的灵魂四目相对时，阿绀似乎觉得自己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当她被金刚杵割下头颅时，脸上依然是满足的神情，阿绀心甘情愿的领受着发生的一切，那里有她自己支配的大部分，涩泽龙彦笔下的阿绀是一位自我意识和感觉都十分强烈的美少女，从女性的角度来说，这一点不论是时代的进步还是观念的发展，都得承认涩泽龙彦先生的改编实在是令人钦佩。

再说回彦七，本来换了美人头以后，聪敏人彦七应该心满意足地和美人过日子才是啊！但是人的贪欲一旦被轻易满足，便会生出更多的贪欲来，彦七看着美人的头却总想着身体还是丑妻的身体，自己暗地里却对阿绀的身体幻想不已，话说这样的想法也是有来由的，因为阿绀就曾经是彦七的性幻想对象呀！越是想到这一点，彦七就越是抑制不住自己那思想的黑暗面，自己禁不住沉浸在对阿绀身体的幻想当中，反而对现实中妻子的那副身子没有太大兴趣了，尽管那上面是美人阿绀的脑袋，阿绀却把彦七当作了童子的化身，况且每晚童子的真身的确会来找阿绀欢会，阿绀似乎对所发生的一切觉得理所当然，所以就那样理所当然地同彦七生活在了一起。

直到某天，阿绀因难产而死，只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蛋，因为这个蛋，彦七成了有苦难言之人，而久久未露面的童子终于露面告知彦七要好好保护那个蛋，并告诉彦七自己不久也会死去，彦七震惊于童子充满皱纹的苍老的面容和那番话，忍不住询问，童子才告知彦七自己已经生存了九百多岁，看尽了世事。

从那以后，彦七回到了呆头呆脑的状态，除了看着巨蛋，生活过的无聊单调，直到某天巨蛋自己破裂，小龙从中飞出，不见踪迹。彦七才发出自己的感叹，无论是护法的孩子还是自己的孩子，对彦七来说，除了领悟一句卵生思抱，还能怎么样呢？

彦七的一场换妻头的梦简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的精妙注解，你以为你得到的东西就是你自己的么？彦七为自己的贪欲以及内心深处的黑暗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本来应该陪伴他一生的妻子早早死亡，只留下他一个人徒剩回忆中的空虚梦境。

而护法终究越不过男女之事的贪欲吸引，从少年变成了容颜苍老，满面皱纹的老头，甚至因为阿绀之死，自己也需要付出性命代价，护法虽是活了九百岁的神灵，却同样有其黑暗面，利用了彦七的男根，满足了自己。

护法童子的洒脱在于，知道自己不久即死，童子说出了九百年和一瞬间并没有太大差别这样充满哲理的话来，想必童子的确是看透了世事，觉得死亡倒是一种好的解脱。

涩泽龙彦在自己的创作中，将每个人的自我意识都真实地表达了出来，形成了独特深刻的艺术表达；而蒲松龄先生更着眼于描写陆判这种面丑心美的鬼怪的所做所为，况且先生的作品来源本就是民间的各种志怪故事大全，百姓对鬼官的美好描绘正是对现实的有力讽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