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

一

从朦胧中我醒来。

睁开眼，周围一片漆黑。

我试着撑住地面翻起身，双手传来怪异的触感。

粘稠，湿润，冰冷。

我的双腿似乎就深陷这片烂泥中。

用尽全力，我收缩身体坐了起来。

无比昏沉的头部让我随时可能再次栽倒。

我试着用手在背后撑住身体。手掌没入一段距离后停止下陷。

我忍受着晕眩转动头颅四处观察。

然而什么都看不到，这里没有任何一丝光线。

“你醒了。”

寂静中一个声音无比突兀地出现。

我环顾四周想找到它的来源，却依旧只看到一片漆黑。

“你看不到我的。”

声音带着一丝得意的情绪。

“多久了，终于有人来陪我了。”

他似乎是带着微笑。

我尝试着发出了极其沙哑的声音：“你是谁，我在哪儿？”

“我觉得，其实你可以先想想怎么来到这儿的。”

虽然这一切十分诡异，但我还是决定先如他所说进行回忆。

我努力地想记起些什么，却找不到任何线索。就如同酗酒之后记忆断片，脑海里一片空荡让我不禁有几分慌张。

于是我尝试着找出最近的一些碎片。

“我似乎，一直在逃跑。好像一直有人在追我。”

我记起来一些模糊的情景，那是我在夜里拼命地跑，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让我无比恐惧。

“这么说来，你是逃到这里来的。”

那个声音总是带着一丝戏谑的意味。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能继续努力回想之前的情形。

短暂的沉寂后，声音再次响起。

“其实你可以把我看作一个鬼，鬼魂的鬼。”

“所以你是之前死在这儿的人？”

“不，最开始我就诞生在这里。”

“那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没人给它下过定义，因为一直以来，这里就只有我存在。”

小腿依然陷在泥中，膝盖之下我的神经开始传递寒冷的信号。

我用力想抽出双腿，却根本不能移动分毫。

“看起来你好像没办法脱身。”

声音依旧仿佛进行着戏弄。

“那我到底怎么了，你究竟想怎样？”

“你怎么了我不知道，至于我嘛，我也就想和你玩玩。”

“那你之后会放我走？”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并不是这里的主人。”

“那你能和我玩什么，就看我在这儿坐着？”

“唔，让我先想想。这样吧，我给你一点光。”

说着他打了一个响指。

接着我头顶上撒下一束微弱的光，映照在身边一米范围内。

双眼短暂刺痛过后，我终于能看到此刻自己的情况。

装束破烂不堪，带着黑色的血迹耷拉在黑色的泥土上。我的两条小腿正垂直陷在这片沼泽，无法动弹。

这片沼泽看上去确实松散柔软，但只要挖开些许，周围便立刻涌上更多来填补上空缺。就如同有着智慧的生命体，正努力想把我完全吞噬掉。

我的双腿随着自己的挣扎越陷越深。

“我应该怎么做？”我迷茫地问道。

“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因为我也不知道这里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别玩我了，要我死就给个痛快！”我着实感到恐惧，而绝望制造出了让我愤怒的足够底气。

“唉。死还不简单。但我并不是想让你死。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冷静冷静。”那声音听上去好像真有些许无奈。

不想再回应，我无力地躺了下来。

头顶的光刺入瞳孔。

我伸手挡在眼前，接着晕眩让我渐渐再次失去意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正在夜里拼命地跑，迎面的灌木丛不断划破我的皮肤。我感到无比疲倦，而无数个伤口的刺痛感让我保持住了清醒。

我回头，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他不断向我逼近，就在他手指触摸到我脊背的那一瞬间，我最后一次回头看清了他的模样。

然后我瞬间惊醒，身体不自主坐直起来。

冷汗顺着鼻尖滴落，然后被漆黑的泥土瞬间吞噬。

“想起来了吗。”戏谑的声音再次想起。

没有回答他，我的脑海中涌出了大量的画面。

二

我被困在一栋石砖房内。

房间正中一张木头做的茶几随意摆放着，上面正燃放着一支蜡烛，烛光把灰色的墙体染成暗橙色。

我的影子在墙壁上舞动。

不知从何时起我便身处这房间之中；在我力所能及的最早记忆里，便存在着这四面的围墙和那一盏烛光。

但这天我下定决心要逃离出去。

不断地，我全力捶击蹬踏着墙体，血液浸在石砖上，把墙面变成一幅泼墨画作品。

直到拳头和膝盖再也承受不了冲击，我开始一次次助跑，试图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撞开那道墙。

终于，无数次过后，我的左肩和墙面同时破碎掉。

我仰面倒在散落的石砖上，第一次看到了蓝天和太阳。

三

我一个人蹒跚走在路上。

终于逃离了围墙，我却不知道此时应该去往哪里。

身处一片荒漠之中，我扶着破碎的左肩四处眺望。

远处隐约有一片森林。

于是我动身前往。

到达森林境内，月亮已经替代了太阳悬在空中。黑暗中斑驳的树影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我缓慢前行，小腿与脚下的灌木丛摩擦出窸窣的声响。

我久违地感到了寒冷和饥饿。

回想起困在砖房里的那段时日，我竟从未有过这些感觉。

不知是不是入夜的缘故，这片密林内没有任何其他声响，空气仿佛凝固一般，静得可怕。

就在我产生警觉停下脚步的同时，一道身影从左侧灌木丛中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全身赤裸没有任何毛发的人体，正背着双手，扬着下巴，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距离拉近后，我才发现这人竟然没有任何性别特征，胸前和裆部都是一片平坦。

这绝对超出了我的理性认知。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戒备，那人停在了离我大约三米远的地方。

它歪了一下头，接着微笑着说：“你好像有一点害怕。”

没有理会它，我开始思考自己有没有逃脱的可能。

“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的是，就凭你自己应该是走不出这片地界的。”

它似乎能读取我的思想。

接着它重新向我走来，这一次，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看清了它的模样。

除了没有任何毛发，它的五官竟和我十分相似。

带着几分恐惧，我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因你而生。”它友好地微笑着。

看着我不理解的眼神，它继续说道：“当你到来时，我便诞生了。这里的能量感受到了你的存在，凝聚形成了我的身体。至于我的思想，可以这么说，我，就是这片森林。你可以叫我，‘森’。”

“你的意思是，这片森林本身是有智慧的？”

“没错，现在我有了一个实体能开口与你进行交流。”

“那你想要什么？”

“我只是想感谢你，让我诞生。或许我可以帮你一个忙。比如，你想要什么？”

思考片刻，我回答道：“带我离开这里。”

我当然不会相信眼前这个怪物。现在我只想尽快摆脱这个荒诞的场景。

“森”把视线转向别处，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帮你。不过这需要一点时间。”

说完，它重新看向我，脸上恢复了之前的微笑。

四

之后几天，我便跟在“森”身后一同行进。

这里似乎没有白昼，无尽的黑夜让我始终感到疲惫。

接着每次在休息之时，我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

我梦见杀死一个朋友。

我把他切成一堆碎尸装在袋子里，四处寻找将其丢弃的地方。

他的尸体从袋子里发出声音：“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接着我开始和他不断对话，似乎是在合作着解决这样一个麻烦。

最终我找到一座巨大的废物堆，把袋子扔在其中。

手上似乎黏着什么东西。我低下头，摊开的手掌上是一个沾染着血迹的眼球。

我惊恐地把它甩开，一抬头，发现身前那巨大的废物堆变成了无数个同样的眼球。

然后它们滚落下来，带着无比诡异的嘈杂声把我淹没。

我瞬间醒过来，环顾四周，“森”正带着微笑看着我。

他本有几分友好的笑容在我看来充斥着阴森的感觉。

没说一句话，我装作无事站起身继续前进。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开始不断梦见杀人。

我梦见陌生人被我杀死挂在铁钩上，钩尖从他后脑勺穿入从额头刺出；梦见看着别人割喉自杀，血流满床，然后我用被子盖住他的脸。

不知是第几次从这种梦境中醒来，我已经到达崩溃的边缘。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正被一点一点蚕食着。

我看向“森”，忍不住责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什么，你的噩梦吗？和我有什么关系，那都是你自己看到的。”它不变的笑容在我看来充满了戏谑。

“你可以走了，之后的路我自己走。”说完我便转身离去。

“你似乎忘了，我说过什么。”它的声音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你觉得就凭你，能走出我的地盘？”

我回过头，怒视着它：“如果我就是这样认为呢？”

“那你大可以试试。”

我暴怒着冲向它，用尽全力掐住它的脖子。我的手臂因为用力过度开始颤抖，它却似乎没有任何感觉。

“想杀死我吗？”它的笑容变得狰狞起来：“你现在应该知道，你看到的就是你。”

它自在的样子让我不禁更加疯狂，我甚至能感觉到手指陷进它的皮肉。

突然间我的大脑出现了片刻恍惚。

我看到双手正撕扯着我自己，伤口的鲜血从粉色的剖面间流出，滴落到地面。

停下动作，我颤抖着问道：“你到底是什么。”

它还是保持着微笑：“我，就是你。”

头痛欲裂，我只想马上逃离这个地方。

于是我转身向远处狂奔。

周围的树木突然疯长起来，脚下的灌木丛变得像刀片一样锋利，我的双腿被一片片切割下来，露出白色的腿骨。

我感觉到身后它正慢慢逼近。

周围的一切突然停了下来。

我低下头，只见一个手掌从我胸口穿出，抓住了我的肋骨。

没有一丝疼痛，只感到无尽的疲倦。

我闭上眼，接着失去意识。

五

双腿依然陷在沼泽中，传来寒冷的感觉。

我向之前那个声音问道：“所以我现在是死了吗？”

“死了怎么会还有意识呢。”黑暗中那个声音回答道。

“那我是在做梦，还是怎么？”

没有回应，这一瞬间仿佛只有我一个人存在。

我抬头，看着头顶的光，突然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吸引。

把手伸往光源的方向，竟仿佛有一股力量拉着我向它靠近。

确认了自己的感觉，我便伸出了另一只手。

光带着我缓缓离开沼泽。

我似乎就要回归到光亮。

我的两条小腿也终于慢慢从泥中显露出来。

但那是一双残缺不堪的腿。破碎的血肉裹在其上，露出斑驳的白骨的影子。

心中一凛，我从半空中跌落回来。

这一次，连带着我整个双腿都陷入了沼泽里。泥土淹没到了我的腰际。

这不是梦。

之前的一切也都是真实的。

就在这一瞬间，恐惧和绝望重新充斥在我的心中。

“还要挣扎吗？”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似乎离我更近了一些。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争取些什么。

此刻我却再也不想去思考什么了。

强烈的疲惫冲击着我的大脑。

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缓缓下陷。

泥土没过我的头顶，涌进我的耳朵。

就在意识存在的最后一秒，我听见耳边的一个声音。

“这应该就是你想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