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驴子挺有趣的,就是丑点,臭了些。
在我三年级左右,他便来到这里做工,牵着那匹很丑的驴子,给村里盖房子的主顾搬些小土方什么的。父亲那时给村里干些泥水。他与父亲便认识,有好的交情,他与我们这个家庭也和得好。那时算是我们全家的朋友。
他是黑瘦的,像片晾衣杆,五十碰头,口音重些,不知道这儿的土语,讲的是蹩脚的普通话。挺高,掺着几点白的头发,脸上许多褶皱,愁苦样子时就像个缩水的烧饼,手是粗糙而笨重,像是吃过一锤子般生硬。我记得的大多数他的形象里,他手上总是生着冻疮。
然而他的驴却相反,肚子很大,像个充气的袋子,有时候瘪着,有时候鼓鼓地像个沙包,毛是油滋滋的,像我家多年未洗的老地毯,耳朵也像两块厚实的泼了墨样儿脏兮兮的毛毡。它脊背结实,一气背得下两担板砖,走起来,蹄子却零落得很,大概是缘由那四竿晾衣架样的腿,使人觉得它的关节仿佛负着座泰山,会咯吱地作响。我于是每每不平于它奴役的命运。
那时,我们每天吃晚饭,驴老人几乎都会来坐坐,他会教父亲怎么用手机,他有一次谈论起故乡的杜鹃,用父亲的手机在网上查出一段杜鹃鸟的叫声,放给我们听,兴奋地说着故乡的杜鹃就这般鸣叫,我仿佛可以从他闪烁的眼中看见他心心念念的遥远的乡野。他后来在这儿的山里,确实抓了几只杜鹃,养过一段时间,但是后来却放了,说是看着不舒坦。
每次饭后,在我们一起散步的时候,他的驴总是走得很慢很慢,我年幼贪玩,父母与驴老人闲谈愈兴,走得也和驴一样拖沓。我总是催促并难以理解他们的散漫样子,待夕阳照过去半个村庄,我们可以从坞里一直走到殷山,他有段时间在哪儿做工,我们也可以看看他的工作,就是一些水泥与砖石什么的,分次运在筐里,在驴的两胁各挎上一个,赶着运到指定的去处。如此简单而无聊,确是他每天的营生。驴子走慢时,他总是要用鞭子打它,这又让我感到莫名的哀愁。
我们回来时,差不多星星的光芒刺出来,一路上谈论些驴老人说过的话,一天便在夜中隐去。
他和我们说的笑话,故乡的趣事,那时总是令我新奇的,可惜如今已经忘却,想一想,他大概是如同“孔乙己”带给人的无聊野趣一样,在我们奔波生活的闲余,他同样是那样使人快活,但我一想起他对于小驴子的奴隶,我便常常不开心,觉得他又毕竟是那样使人不喜欢。
父亲过世后,驴老人也挺失落,在他不知说了几遍最近的活不好做后,他最终是离开了,带着他的老婆,一起回家乡去了,离开前,他给母亲留了微信,方便联系。
我与母亲,搬到城市狭窄的出租房中,住了一年半,那一年里,他常常在微信上和我们说话。
他没读过书,没文化,给我们发的消息大多是错别字,于是他又有了新的绰号,我总叫他“别字大王”,每次他一发消息,我就惊呼别字大王又来了!并不厌其烦地给他纠错,比如他问我们这儿有没有网络,问出来确是“你们哪儿有没陆有气啊?”碰见这一类,我常常乒乒乓乓打字给他“是路由器啦,你不会可以说网络呀,干嘛非说路由器?”之类的话,他得知以后,总是发个哈哈大笑的表情,我到如今,也再未见有哪个冷冰冰的微信表情,是和当年一样的温暖。
他给我们打过一通视频聊天,画面中的他在洗脚城泡脚,母亲那时就笑嘻嘻地嘲讽他有钱了,也学会享受了?他朴素的脸上立即尴尬地笑起来,说一天干活太累了,只是抽空来放松一下而已,他要看我,我立马躲到被窝里,但还是被他看见了,他那时惊讶地说了句,“长高了好多啊…”于是他露出慈善的笑来,像是比泡脚还舒坦,那一脸皱纹簇起来,仿佛不再像缩水的烧饼,而是像叠蕊的一瓣花了。
他那时依然是那样使人快活,但我依然要想起他对驴子的奴隶,又每每让我不开心。
后来我终于很少见他和我们说话,听母亲说,他是又离了故乡,到更远地方做活去了,还牵着他的驴子。
他的微信昵称很长,是“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世界是大家的世界”,每次我一见这昵称,仿佛觉得天涯咫尺,他又在我们身边,笑嘻嘻地,看我们吃饭,讲他的杜鹃。
我慢慢长大,他此后一直沉默,也不知在那地方又干了多久的活,没给我们发一条信息,一年后,他才来报喜说他在老家造新房子了,用的是他多年来四方打工的积蓄,他还给我们发了一张照片,照片里,一座气派的房子前,他一脸笑得站着,他脸上的皱纹仿佛更多了,但也掩盖不住他迸发的喜悦。
我本想问他驴子的近况,但后来终究遗忘了。我看见照上他的笑后,也看见了他白了半的头发,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哀伤。我最后也放下了他对驴子的鞭策的事了,觉得他也是那样的受生活的鞭笞。
我如今为学业奔忙,时光是匆匆的,身边的人们都在为理想奋斗着,奔跑着,我有时也觉得自己像那匹驴子,在别人奋发向前时我却总是力不从心,跑不动,我也明明感到未来的重量,如同驴子的担,和现实的鞭挞,我也常常疲倦,甚至初中几年,我也说不分明那学校绿化带里种的究竟是何种花草,什么的颜色。
但是,有时候想想驴老人的生活,我也只能默默地念着:是的,我愿意受鞭笞,我愿意奔跑,我愿意做我祖国的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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