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是在加纳捕鱼时出的事儿。
清晨,大梁来到甲板上望望天,伸了个懒腰,一转眼,他看见一只肥胖的大鸟停在了舷墙上。他转身就往机舱跑,去拿他的铁棍子。机舱里那个小个子黑人正在弯腰擦机器,见大梁进来想去拿那根铁棍子,马上跑过去往下夺,边夺边喊:“No !No!!”大梁骂了一句脏话,抬腿踹了他一脚,推开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甲板,那只鸟却已经飞走了。
大梁扫兴地回到机舱,对着那个加纳人一顿乱骂。
大梁有个癖好,就是好吃鸟。他什么鸟都吃。海鸥的肉很少,又不好吃,他还是吃。每次往上拉鱼的时候,船员把那些不要的小鱼小虾直接就扔在了甲板上,这些鱼虾总是招来大群的海鸥捡食。那些加纳船员很喜欢这些鸟,常常故意丢出些鱼喂它们。开始的时候,大梁看到这景象总是埋怨自己没有猎枪,后来他发现这些鸟根本不怕人,扒鱼的时候,它们就在人脚前脚后地转。他脑子一亮,主意上来了,跑回机舱找了根铁棍子上来。黑人船员在前面丢鱼给海鸥,他就跟在吃鱼的海鸥后面用棍子砸它们。一边砸一边笑它们笨。他这一行为把那些黑人船员整得目瞪口呆,半晌动作不得。他把那些砸死的海鸥拔拔毛一锅炖了。晚上,他就和船长大副三人就着二锅头吃这锅没有什么肉的鸟。从此,用棍子砸海鸥吃就成了他的固定节目。这多多少少引起了当地船员的不满。这些人见了他虽然说不上横眉冷对,好脸色是没有的,弄得他很烦躁。
这段时间船长也总是找他麻烦。
昨天夜里,他和船长喝酒,船长没醉装醉,指着他的鼻子把他一顿臭骂。他当时拳头攥得关节发白,真想上去一拳就把船长的大板牙捣下来,但咬咬牙还是忍住了。
船长和他的过节说大也不大,起因是他管了件闲事。
船长把当地的一个黑人姑娘搞大了肚子,而后躲了起来。那个女孩生下孩子什么也没说,只是常常抱着孩子到公司驻特马市的办公室坐着。大家虽然知道她的孩子是和中国人生的,但是并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以往船长下船后总是直奔公司的办公室,交接下工作,和翻译他们瞎扯一顿,然后打打小麻将。可是,自从这黑姑娘抱着孩子在办公室驻守之后,船长从窗外一见她在,转身就撤。这么两次之后,跟在他后面的大梁就看出了问题。大梁想,这也太不讲究了吧?一个大男人这么不扛事儿,弄出麻烦就躲!他觉得船长不仗义,不爷们,给中国人丢脸。他决定管管。
等他们下次再靠岸的时候,卸完鱼大梁就催着船长赶紧往办公室走,说翻译他们在等着他俩打麻将。他扯着船长急三火四地往公司走,生怕碰不上那个黑姑娘——事先他已经给办公室里的人打过电话了。到了公司,船长在办公室窗外往里一望,转身就走。大梁三步并俩步推开办公室的门,扬手和屋里人打了个招呼,伸手就把那女人从椅子上拽了起来,说,“来,和我走”,说着就把她往门外拉。当时屋里除了这女人只有公司代表老祝和翻译在。他们俩急忙站起来,说,哎,你干嘛?跑上去想阻止他。大梁说,“没事没事,忙你们的。”他把这女人拉到门外,冲着船长的背影一指,那姑娘马上就明白了。她抱着孩子一路小跑追上了船长。接下来的事儿自不必说。处理的结果就是:船长当时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钱,以后每个月公司给这女人一定的生活费,这钱当然是从船长的工钱里扣。
船长很生气,觉得又丢面子又损失了钱财,回去就和大梁吵吵起来,怪他多管闲事。说他不是个东西。船长说,“我拿你当兄弟,你却这么整我?”恨他忘恩负义。大梁酒后爱闹事谁都知道,要不是船长要他,他哪能出国捕鱼?大梁骂船长猪狗不如,说“连鸟下个蛋都要用肚子捂着,你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你叫人吗?撒泡尿淹死算了!”要不是大副拉着,两个人就动手了。
他们的船因为是近海捕捞,船型比较小,船上只有十几个船员,除了船长、大副和轮机长是中国人,其他的都是加纳当地人。船长和大梁是远房亲戚,把他弄到自己的船上也是看他干活肯出力、对朋友也很讲义气。大副是个言语不多的人,不抽烟不喝酒,就是喜欢吃。他常常亲自下厨烧两个菜他们三人解解馋。大副做菜很有一套,尤其是鸟做得好。
起初一段时间,大梁每天都能打到很多鸟。大副煎炒烹炸,他们变着花样吃。后来,那些加纳船员根本就不让海鸟往船上落,他们用手里的工具轰它们。这一做法把大梁惹急了,他动手打了两个加纳船员。从那天起,他和那些黑人船员冲突不断,闹得最大的一次甚至都惊动了在国内坐镇的大老板。
那次是一只老鹰在大洋中飞累了,落在了桅杆上歇脚,不巧正碰上大梁从下面的机舱里上来。他一眼就看见了这只大鸟。然后他就回机舱拿了棍子,拎着就往桅杆上爬。那只老鹰可能是是累极了,见他上来动都不动。他嗖嗖几下就爬了上去,抡起棍子,对准那老鹰就砸了过去。那大鸟一声都没叫就在船员们的惊呼中栽了下来。这真是只大鸟,足有二三十斤重。船上的人都以为它必死无疑,谁知道,片刻之后它又在甲板上动了起来。等大梁从桅杆上滑下来时,那老鹰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不等大梁扑到它身边它竟然飞了起来。看着它飞走了,那些加纳人都松了口气,其中有个船员还吹起了口哨,大家欢呼起来。大梁恼羞成怒,奔着那个吹口哨的船员过去就要打。那个船员一跳就躲开了,其他人一哄而上,和大梁扭打到了一起。幸亏船长经验丰富,加上他平常对这些本地的船员还不错,事态才得以平息。事后,船长把大梁的祖宗三代都骂了个遍,还给老板打了个高频电话,要求把大梁从他船上弄走,他再也容不下他了。
4号那天夜里,大梁喝了酒从船长室里出来,当时其他船员都已经回舱室睡了。他站在甲板上,看着黑色海面上的银色月光,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似乎要把船长室里的那些龌龊空气全吐出来。月色中,一个黑影从舵楼后面闪过。看那身形似乎是他手下的车伙,就是他早晨骂过的那个加纳人。他怕值班的加纳人偷懒脱岗,就又下到机舱里看了看。见那个黑人还在那儿值班,一切正常,他放了心,就上来想上个厕所去睡觉。这是他铁打的习惯,回舱室睡觉前要方便一下。他走到左舷舵楼旁,伸手拉住专门挂在那儿的一根绳子,准备拉着它借力往舷墙上上。他喜欢蹲在舷墙上往海里拉屎。他踩住舷墙下面的一个塑料鱼筐,背对着大海,纵身一跃。双脚刚刚踩到舷墙沿上,还没来得及蹲下,只听“嘣”的一声,那根拉在他手里的绳子就断了。他只觉得心忽地一下悬得很高,而后“哗”地一下仰面落到了海里。
等他挣扎着从水里浮上来时,船已经离他有一段距离了。开始他还想到呼救,可等他咳出呛进去的海水,缓过气来能喊的时候,喊也来不及了。于是,他拼命追着船游,追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追上。他被水中的流子带出了好远,怎么使劲儿也挣不过暗流的力量。踩着水,他随着海里的涌浪上下起伏着,无奈地看着自己的船一点点地变小,驶离,直至完全隐没在了远方的黑暗之中。
他慢慢恢复了思想的能力,开始冲着船驶离的方向破口大骂。骂到最后,他疯了似的嚎哭起来,喊得嗓子都劈了。
海里的月亮又大又圆,把他周边的水面照得很亮。突然,他发现离他不远的水面上有条大鱼在起伏,他的头皮“刷”地麻了,即刻闭上了嘴。他知道那是鲨鱼。慌忙中他转头四顾,无处可逃!他想起人在海水里手心和脚心是发光的,便急忙把脚提起来,手心朝上仰面平躺在水面上。他随波浮动着,看着满天的星星,心情慢慢平静下来。“船会回来找我的”,他坚信。一个大涌浪缓缓地移过来,温柔地托起他又放开他。他在小山般的涌浪间流转着,起伏着。心静的时候很安全,心乱的时候便会呛两口水。
看着头上的大月亮,大梁想起了在印尼的那段日子,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印尼捕鱿鱼。他那时工作的那条船大,他们总是在夜里作业。漆黑的海面上,八条船不远不近地排开,灯火璀璨。船上的印尼船员常带榴莲给他们吃,刚开始没人吃,后来,他却吃上了瘾。他很遗憾没尝尝那里的新鲜榴莲,听说,刚摘下的榴莲才好吃。
在海里漂了一夜,大梁倒没觉得累,只是很饿,昨晚他光喝酒没吃饭。
此时,他很想吃一口榴莲,非常想。他想起自己还欠兄弟们一顿榴莲,看来,这笔债是要还不上了。
去年在印尼,船靠岸船员下地的时候,他们在离码头不远的地方闲逛,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卖榴莲的摊子。和其他卖榴莲的不同,这个摊子卖榴莲的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穿着传统的服装,包着灰色的头巾。他就像被线牵着似的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那个卖榴莲的姑娘没有开口招呼他,只是看着他,大大的黑眼睛里满含着笑意,睫毛又浓又密。他站在那儿晕乎乎的,像喝了迷幻药似的。女人他见得多了,不知为什么,这个女人的眼睛里有种魔力,令他一见就浑身酥软。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是在天堂,因为他的感觉是如此地温暖轻盈,一种不可言说的美好。他在同伴的嘲笑声中惊醒,而后迅速逃离。后来,他一直后悔没有买她的榴莲,他们本来上岸是要吃榴莲的,听说有种叫“猫山王”的榴莲特别好吃,但是很贵,船上的兄弟要他出钱请他们吃,因为他头一天打麻将赢了。可他被这个女人给迷惑了,没买成榴莲,这是他头一次失信于兄弟。说话不算话,这是他最最忌讳的。他对兄弟们发誓说,下次下地的时候,他一定会请他们吃这世上最好最贵的榴莲。可是,没料到,在这之后不久,他就被公司开除了,原因是他在船上和印尼船员打架,把人家的一只眼睛都打瞎了,赔了不少钱印尼人还不肯善罢甘休,非要他坐牢不可。就这样,他不得不离开了印尼的作业区。临走时,他对船上的兄弟说,只要有缘再聚,他一定会请他们吃“猫山王”。
他越来越饿,越来越没力气,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他的手脚虽然还在不停地划动着,可人却似乎是睡着了。他开始做梦;一会儿梦见和朋友在喝酒吃饭,一会儿梦见在和别人打架。
连做梦他都梦不到自己的父母和老婆,他们除了管他要钱就没别的事儿,所以除了领工钱的时候他能想起他们,别的时候尽量不去想。他的手腕上至今还有一道伤痕,那是小时候他父亲用绳子把他吊在树上暴打时勒出来的痕迹。至于他妈,他妈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养儿就是为了养老,你不出去挣钱给我们养你做什么?!所以,他没上几年学,十六岁就出海打渔了。
他老婆原本是个三流的KTV陪唱的小姐,他去唱歌时认识的。本来只是普通朋友,她叫他梁哥。可是有一天,这个叫菲菲的女人和他们唱歌时喝多了,穿着大高跟鞋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把右脚的踝骨崴裂了。他送她去医院,她当时哭闹不止,说这下完了,她要瘸了,没人要了。他为了安慰她就说:“没人要我要。别嚎了,你要是瘸了,我娶你。”
如他所愿,菲菲果真瘸了。虽然瘸得不是那么明显,毕竟走路不似从前那么利索。这女人穿不了高跟鞋,也就不做从前那种工作了,她开了家小服装店卖起了服装。她根本不记得那天大梁随口说出的话了,可大梁记得。大梁去唱歌的时候得知她真瘸了,就找到她和她结了婚。大梁觉得自己是做了件爷们该做的事,可菲菲却不是这么想的,她觉得自己嫁的不可心,她本指望嫁个大老板,没想到却嫁了个打渔的。看他出手阔绰,还以为他是做生意的,没想到他其实家徒四壁。不过,她一时也没别的出路。
5号清晨,太阳将要出来的时候,黑色的水面慢慢变成了银灰色,海鸥在海面低低盘旋着,它们的叫声带着湿漉漉的晨雾划破了一夜的寂静。昏沉沉浮动着的大梁被海鸥的叫声惊醒了,他重又鼓起劲儿用力游了起来。就在朝阳刚出现在海面的那一瞬,大梁看见和橙红色的太阳一起升起的还有一条小船。他惊讶得都忘记了划动手臂,就那样踩着水张着嘴愣愣地看着那条船变得越来越大。那是条本地人自制的两头尖的小木船,船上只有一个划船的黑人。
大梁被救起来之后,就在那个黑人家里昏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他得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漂流到了塞康地。他所在的那个村子离市里不远,可要到市里去还是有很长一段路的。他并没有急着想办法和公司联系,他想先休息几天再说。
到了9号,他感到自己的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精神很好,这才想起要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于是,他打通了他老婆的手机。
菲菲告诉他家里已经把他的丧事办完了,公司已经开始在和保险公司办理他身后赔付的事了。
“这么快?”他真是吃惊不小,“你们就没想再找找我?!”
“你说胡啊?你掉海里都五六天了!”菲菲建议他将错就错,干脆就在塞康地先黑下来,等保险公司赔完了钱,他们再想法儿跑到好一点儿的国家定居下来。
他觉得这样不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在电话里吵了起来。
最后,他老婆声嘶力竭地大骂一句:“你怎么没死呢?!去死吧!”就挂断了电话。
大梁失踪之后,船长很快就辞了职。从大副那儿传出话来,说大梁拉的那根绳子断得蹊跷,断茬齐齐的,像是被割断的。
半年以后,大梁老婆开了家海鲜酒楼,叫“梁子饭店”。又过了几个月,她嫁给了一个绰号叫“老黑”的土豪,这个人是搞拆迁的,据说很有钱。
再往后,有人在加纳的邻国遇到个和大梁很像的人。只不过这个人比大梁黑瘦很多,姓名也不同,他说闽南话,是福建人,在当地的一家建筑工地上当力工。
作者:秦一
本文刊发于《上海文学》2014年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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