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天张福财象丢了魂的人,吃饭饭不香,晚上总是整夜的失眠,睁着两眼,望着屋顶。他不敢开灯,想抽烟也不敢,老婆带着孙女琪琪在隔壁睡,他们分床半年了,老婆何淑娴说他打呼噜,怕影响小孙女睡眠,才分房的。二十年里,张福财在何淑娴面前低眉俯首,委婉承欢。老话说“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现在得改为“降倒的汉子推倒的墙”。
今天腊八,家家吃腊八饭,张福财没吃上,连一口热水都没喝上,何淑娴一大早带孙女回那边的儿子家了,走时摞下话:想吃啥自己做,有米有面饿不着你。你要想早死就多抽烟,多喝酒。
张福财起来跑进厕所“蹲大号”,痛苦不堪拉不下来,痣疮又犯了,已经做一次手术了。收秋时琪琪感冒拉稀,何淑娴带着她去县城闺女家了,说在县城瞧病方便。家里十亩地,八亩玉米,两亩地豆子,他一人起早贪黑忙活,饿了吃馍就盐豆,渴了喝水,根本没时间炒菜,七八天没沾油气。种完最后两亩麦子,天黑时张福财到村口小饭馆大朵快颐一顿,要了1斤白酒,一盘凉拌猪头肉,一盘素拼,一碗红烧肉,吃饱喝足回家后睡到第二天晌午才起来。玉米豆子晒干了,何淑娴带孙女回家了。三天后,何淑娴一通电话,收粮食的上门,拉走玉米豆子,崭新的红钞票收进她的手提包里,甩给他俩张,说琪琪爱吃米粉蒸肉,你去集上买几斤猪肉买点菜。张福财笑着说:“你怎么不提我爱吃红烧肉?”何淑娴没好气的怼他:小孩吃长个子长脑子!你吃长啥?
张福财从厕所出来,走路打晃。
已是第三根烟了,抽完,他又上床眯了一会。醒来满眼全是泪。上月二十九,堂弟闺女出嫁,没来叫他,人们好像忘了这世上还有张福财这个人。这梁子是何淑娴结下的,跟堂弟争两棵拳头粗的树,张福财记得清清楚楚,西河沿两棵树是已过世的婶子栽下的,他不敢在何淑娴面前替堂弟辩解,他要息事宁人。结果树争到手,亲情也断了。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八点了,屋内寒气袭身,他想着该去镇上买台取暖扇。何淑娴临走丢下二佰块钱,是他的全部财产。
在冬天的阳光里,张福财空着肚子出了门,要是往常,他会骑摩托车,十几分钟就到镇上,今天张福财步行。他决定走小路去,走小路得穿过成片的麦子地,得经过前妻的坟地,他有几个年头没走过那条小路了,他不记得,亡妻下葬的那天他来过,三天烧“圆坟纸”他带三个孩子来过,烧“五七”时他没来,那时何淑娴进门了。
二
亡妻的坟地前有烧过的纸灰,张福财知道那是儿子来烧的“喜纸”。儿子一个月前入赘二十里外的一户人家,张福财打听到儿子的新家,,是儿子结婚三天后,他跪在儿子面前,像妇人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对不起儿子,让儿子回家。儿媳,儿媳父母躲在里屋,从窗户冷冷地盯着他,好心的邻居们围着张福财父子,但没有一个人劝他起来。儿子在众人的围观中有点恼火,大声质问他,你来这丢人现眼的,三岁妈走了,你把我扔给奶奶,把两个姐姐逼走,俩姐姐结婚你不在场,送奶奶走你俩不让二叔姑姑参加,我现在结婚了,有家了,我不想再看见你,你不养我小,我也不养你老,赶快走!儿子泪流满面指着门口。屋内儿媳的父亲示意女儿,把小顺叫进来。儿媳拽着小顺,俩人头也不回走进屋闭上门。张福财坐在地上垂着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指责,有狠心的后母就有狠心的爹;扔了亲生仨孩子,养别人的;听说他家老娘是死在猪圈里的;亲兄弟妹子上门吊丧都不让……张福财真希望地上裂开一道缝,或者来一阵怪风,把围观的人们吹散。他是怎么离开儿子新家的,他不知道。
三
去镇上七八里路张福财走了一个钟头。脸上冒汗,他抹了把脸,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他走进“王记”早点,要了两笼白菜馅包子,一碗稀饭。他记得俩闺女一个喜欢吃芹菜馅,一个喜欢吃韭菜馅,儿子喜欢吃牛肉馅的,还爱喝粥,此时他的胃缩成一团,一口酸水往外翻涌。他扶住筷子夹起一只包子往嘴里送。从儿子新家回来,他吃什么都没胃口。
临走时,他把剩下的包子放进塑料袋,低头拎着,一路晃悠到卖电器的李胜利那儿。
他和李胜利光屁股长大,同年同月同日生,张福财十七岁时身高1米八,可谓一表人才,李胜利矮他半头,眉清目秀的,俩人在中学又同时喜欢上一个女生,家里给的伙食钱一半都奉献给女生。俩人还打了一架,在村东头的麦地里,麦子快上场时,俩人拳脚相加,打得热火朝天,李胜利一拳头打在张福财脸上,张福财脸上象开朵红花,他跺脚大叫:今天我不揍死你龟孙子,我张福财仨字倒着写。他的蛮劲上来抡腰抱住细身板的李胜利给甩到麦地里,张福财骑在李胜利的身上甩了两耳光,俩人抱着在麦地里翻滚最后俩人赔了麦地主人4块钱损失费。高考时俩人同时落榜,张福财进城建筑工地搬砖拎泥兜,李胜利南下广东打工。三年后女生作了他人妇,俩人还是铁哥们,村里人戏称“一对难兄难弟”。
他们在同一年结婚,生孩子,张福财三年生俩闺女,李胜利俩儿子,村里好事者起哄,你俩以后做亲家吧,亲上加亲。俩个人哈哈大笑,三击掌同意。
张福财前妻田桂兰个子高大,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在娘家老大,下面六个弟弟妹妹,麦秋两季,兄弟姐妹齐来帮忙,平日给看孩子,张福财俩口子省了不少力。后来又添了儿子,张福财逢人就笑,干活有使不完的劲。
他从老丈人那儿借三千块钱,爹娘又把弟弟打工攒的钱拿出来,加上他自己的积蓄一万多块钱建起了楼板厂,九十年代中期农村人建房都用上楼板了,黑天白夜干两年,他手头阔绰了,在村里第一个盖起了两层小楼,还买了四轮拖拉机,家里吃穿用在村里是数得着的,他的名声在村里很响亮,谁家缺钱三十五十的借,他一概不拒,无论谁家红白喜事,他是第一个被请的坐上客。……98年李胜利远在广东,他七岁的大儿子疝气差点要了小命,是李胜利开着四轮拖拉机把人送医院的,住院钱一千多也是他垫付的,过年时李胜利回家来俩人喝个痛快,还钱时张福财死活不接,最后李胜利恼火了下了最后通谍,你要不接钱咱俩就断绝来往。张福财少要了三百块,说给未来的大女婿补营养了。
亡妻田桂兰就是那两年落下的病根,跟他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等检查出来糖尿病已到后期,前妻原来体重1百三四十斤,后来瘦得只剩皮包骨,说话走路都费劲,最后躺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她从生病到离开有半年日子,张福财花了五千块钱求医问药,前妻好象知道病情,求他别再乱花钱,三个孩子还小,用钱早着来。临走时她伸出三根细细的手指不停的冲张福财比划,咽气时俩眼睛睁着,老娘哭着念叨:你放心走吧,仨孩子会好好的,有我呢。
还有老父亲,六十岁的人了,天天跟他一起出力打楼板,老父亲本来有哮喘病,天天打灰,病情不加重才怪呢?亡妻年前走,老父亲半年后撒手西去。老父亲病重期间他跟何淑娴在广东东莞花天酒地,风流快活。何淑娴跟前夫有仨孩子,两儿一女,跟张福财又怀上了,双方六个孩子,再要一个小七,明显违反计划生育的。计生办的人天天上门动员流产,为要个“小七”儿,俩人东躲西藏。弟弟三十岁了,还没娶亲,唯一的小妹只上两年学就回家帮他看孩子,仨孩子都是在姑姑背上长大的,妹妹嫁人后,生儿育女,很少回来,家中弟弟,老娘忙活,在奶奶身边,仨孩子听话,乖巧。老父亲从病重到变成一捧灰,都是弟弟操持,他带何淑娴回来是李胜利运作的结果,说你这时再不回家送老爹,还是个人吗?你总不能让何淑娴在外边生孩子吧。再说俩人几万块钱也花光了,日子过得紧巴,下月何淑娴生产,俩人一合计正好借坡下驴。
何淑娴二次进门是张福财全家厄运的开始。送走老父亲,丧事毕,弟弟贴了三千块钱,何淑娴强烈要求弟弟再出一千块钱给她作“营养费”。而且还给小妹立了规矩:没事少往娘家来。小妹和弟弟一头雾水,不知哪里做错了,得罪“新嫂子”啦。
一个月后,何淑娴产下一女,俩人欢天喜地,给孩子取名“有缘”,“有缘”是张福财含在嘴里养大的。唯一的兄弟在外省成家立业,一年接老娘两回,老娘在兄弟家养得白白胖胖,气色嘉好,年前老娘回家过年,三个月后她死在张福财的猪圈里,享年73岁。何淑娴对亲朋说好吃好喝供着,谁能想到她说走就走。左邻右舍对何淑娴嗤之以鼻,大家看见她都绕道走。知情人说老太太瘦成衣裳架子,浑身臭气熏天,寒冬腊月住在八下透风的猪圈里离开的,人们都不敢对远道而来奔丧的弟弟讲,怕闹出乱子。
李胜利对张福财不冷不热,这十几年了,他见惯了张福财的行事作风。何淑娴没上门之前,李胜利在镇上开始卖小家电,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她在前夫家的“英雄事迹”,(和小叔子一家闹腾,逼着丈夫喝农药而亡,平时不孝顺,和左邻右舍不团结,嘴巴赛蜜甜,骂起人三天不重话,)偷偷透露给张福财,张福财不相信,并且在李胜利跟前跺脚发誓,说我一定能“制服”何淑娴,一次和何淑娴欢好后,把李胜利的话端给何淑娴,何淑娴当时就给他一耳光,大骂道:你们俩都不是好鸟,老娘我哪儿得罪他李胜利了,嚼我的舌根子,我得找他王八蛋算帐去。张福财见捅了马蜂窝,吓得差点没给何淑娴跪下,姑奶奶,仙女的连声叫不停,何淑娴才消气。后来见着李胜利老婆面,指桑骂槐几回,见着李胜利,横眉竖眼挖苦他。李胜利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他跟张福财疏远了,小三儿在镇上初中念书,他偶尔去给个十块八块的贴补,小三儿自小营养不良,十三四岁的少年瘦得跟麻杆似的,李胜利看着心酸,俩女孩三年前不堪忍受何淑娴的闲气,小学没上完就去外地打工了,都远嫁几千里,奶奶过世也没回来过。小三儿结婚,李胜利瞒着众人,偷偷送了台冰箱作礼物。
李胜利问张福财:“今天腊八节,何淑娴不在家吗?”他吱吱唔唔半天,垂头看着手里的塑料袋。“帮我选台取暖扇。”
他避开李胜利的目光,瞅着各种电器。李胜利不想再多问。手指着一台取暖扇说:“这个适合你用,60块钱你拿走吧。”他看着吊牌上标价是90元,说你得留够本钱,我带够钱了,说着从棉袄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伸到李胜利面前,李胜利接过,回找他四十块,嘱咐他记着晚上用时,离床远点。
李胜利没挽留他吃晌午饭,张福财提着箱子像漫游似的,离开李胜利的视线。
四
张福财还是走原路回家的。
他一口气走到前妻的坟头边,放下箱子大口喘气,毕竟五十岁的人了。曾经的他风华正茂,仪表堂堂,在村里威风八面。自从添了“有缘”,再加上她带来的两儿一女,何淑娴花钱如流水,他把楼板厂转手了,手上落下两万块,本来存三年死期,经不住何淑娴的“温柔乡”的的软魔硬泡,他提前支取,在何淑娴的前夫家给她大儿建了新房子。
他做牛做马,省吃俭用的操办何淑娴三个孩子成家立业,而他与前妻的三个孩子现在又在哪儿呢。“有缘”结婚住在县城,女婿在外地打工,外孙子都一岁了,他仅仅登两次门,第一次房子装修,他去贴地砖,第二次家中卫生间下水道不通,他去给疏通。平日“有缘”在他面耻高气场的,根本不把他放眼里:爸,没事你别来,在家里吧。他听了最疼爱的小女儿说的话,心像针扎似的。
在前妻的坟前,他的泪腺止不住了,眼泪象水一样流淌,他想诉说心里的苦,心里的痛,他又不敢吐露,他愧疚于心对前妻,和两女一儿,他怕说出来了前妻的灵魂会惩罚他。他想问你一人在这冷吗?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有什么资格问候,他没有。他昏天黑地地冥想,当初要不是中了何淑娴的蛊惑,他能混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吗。何淑娴是长得娇小可人,相貌比亡妻好看,嘴巴象吃蜜糖会哄人,他张福财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咋就被她制得服服贴贴地,是前世注定他该遭此一劫吧,何淑娴就是他的勀星吧。
年二十八九来给亡妻烧年纸,一定不能让何淑娴知道。他提起箱子,愰愰惚惚地走开了。
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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