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家里住的是石头楼。三层,方方的,外墙壁是颜色不均的青白石,内面是土墙。楼中间是大门,进门有个小厅子,往里是宽宽扁扁的楼梯阶,一节节往上,到了半层的时候,折一下就顺着两侧扶手分开,一左一右爬到二楼,来回再折几段就爬到顶层。楼梯脚的两边伸出长长的走道,人就住在走道边交错的房子里。
屋和人
我家原来只有一间屋。做饭的时候,我妈必须站在走廊道上支锅炒菜,还要把房门关的紧紧的,不然菜烟子进了屋,一整天做什么事都觉得裹着股油味。后来没多久,我们很高兴地搬进了另一边的两居室。
说是两居室,其实是一间被分割成两半的大屋子。隔断是几个高高低低的柜子,有连门的淡粉色衣柜,黄木书柜,以及记不得什么颜色的电视柜。柜子背后整整齐齐糊着挂历雪白的一面,一眼看过去还挺像一堵墙。
里屋靠窗的地方放了我爸的大书桌、我的小书桌和我妈的梳妆台,然后过来是床,再就是茶几和沙发组成的小小客厅。外屋用一扇玻璃隔断分出厨房和我的卧室。小屋虽小,被我妈收拾的井井有条。即便住四个人的时候,我也从来不觉得拥挤。
除爸妈和我,还有一个人就是我的保姆,春红姐姐。那时候刚搬到这个城市,爸妈工作忙,就从老家请了这么一个有些胖但长得很漂亮的女孩来照顾我。她不过才十五六岁,非常喜欢笑,与我很是投缘。
我家厨房是窄窄的一条,两个人交错时还要侧身而行。我妈当时很瘦,我又还小,都没什么困扰,但春红姐姐就颇为烦恼。她站着时还好,若是坐在厨房口的小板凳上剥个豆子,就要很小心,若略微伸展一下身体,或者蹭一下凳子,屁股就会碰到后面一串的盆子筐子。好几次,要不是我动作快,捉住了乱动的东西,她就被盖在里面了。
她也不吸取教训,总是不好意思地先笑一下,然后看周围没有别人,自己越想越好笑,忍不住哈哈笑出声。她笑功了得,独自一人能笑很久。我那时和她呆在一起也被感染,笑起来就停不住,甚至笑到觉得气都不够用了,但到底有哪里那么好笑,却是说不说来。
我爸疑心这是一种坏毛病,用我的小黑板和粉笔,给春红姐姐上课,教导她注意礼仪举止。但这事被我看到,莫名其妙地觉得非常好笑,憋到我爸出门,两人在我的小床上笑的滚来滚去。
春红姐姐没读多少书,可很会讲故事,讲起来总是类似这样的开头:
“我家以前养过很多小动物,我最喜欢的是一只小鸭子。它只有一个毛线团那么大,每次都跟在我后面东跑西跑,两只小脚丫在地上点来点去……”
她的故事很简单,大半是小鸡小鸭的事儿,内容也差不多,但她每次都讲得非常动情,我也总能听的津津有味,一遍一遍的让她讲。
我也很能讨她喜欢。只要是出门回来,一定会告诉她,在哪里哪里遇到了比她胖很多的人,所以她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能算胖。这招用的多了,连我妈也看出来了,说我狡猾狡猾的,但春红姐姐照旧每次听到都很高兴,还会追问几句,是么,到底胖多少。
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太长,感情却很好。后来,她离开我家外出打工,再见面时已经是多年后,我上初中的时候。她变得很瘦,更加漂亮,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笑了,一举一动妥帖又陌生。而我回忆起她,想念的还是那个胖胖的很爱笑的小姑娘。
可怕的小黑道
住在石头楼,也有一点小烦恼,那就是房屋里没有单独的卫生间,除了个别人另辟蹊径外,大部分居民都要去楼房后面的公厕。也不用绕道,楼梯侧面有一条小道,穿过去就是。只是那小道两侧垒了很多煤球、毛毡之类的东西,把路堵得只有一人宽,加上迎面是公厕的外墙,光线进不来,小道总是黑乎乎的。我每次过道都要跑着来去,走前还要给自己打气,然后一横心冲过去。晚上的时候,即便打着手电筒,我也很少敢独自前往,多半是找春红姐姐或小伙伴陪我。若是找不着,我就一边忍着,一边等我妈忙完手里的活,再拉她同去。
我妈并不明白一条黑黑的小道有什么好怕的。有时被缠得烦了,就训道:“你说说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好怕?你天天爬高上低的,连别人家围墙那么窄都敢爬上去走,怎么就不敢走那条道。”我当然解释不出来,我也不知道那条黑黑的小道有什么东西。但是因为不知道,想象力就涨满了我的脑子,似乎所有的东西都有可能从里面出来,包括在电视里偶然看到的两眼会发红光的鬼怪。
我觉得大人真是勇敢,总是能若无其事的走过让我毛骨悚然的小道。再仔细想一想,更觉得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害怕的,不管是呆在黑乎乎的房间,还是听到半夜打到窗边的雷声,都不会让他们露出半点畏惧,哪怕是像我妈这样纤柔的人。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大人并不是什么都不怕,他们害怕的是更加具体现实的东西,那些东西充斥在烦杂的生活中,他们疲于应付,就逐渐淡忘了当小孩时的那种模模糊糊又真真切切的害怕,也就不能理解小孩子们在怕什么。
几只鸡
大门口有一个一米左右的小斜坡,连接着对面凸凹不平的一小段土路,然后才从台阶上连到外面去。土路上有一半铺着木板或砖头之类的东西,放养在外面的几只鸡总是在砖头缝里面不停地叨叨嘴,也不知道究竟在吃什么。这些鸡看起来胆小,人一跺脚就急火火地到处跑,但我觉得它们实际上并不怎么怕人,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乱扑腾几下又跟没事儿鸡一样照样溜达,以及在砖缝里找“宝贝”。
我有次蹲在门口吃鸡腿,吃的正香,看见一只鸡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抬一只脚,半天放下,再抬另一只,明目张胆的鬼祟。我心中坚信鸡不会吃自己的肉,便对它说道,“这可是鸡肉,你闻”,撕了一小块丢在地上。谁料,那只鸡一个猛子扎过来,飞快叼了去。旁边看似闲晃的几只鸡惊醒一般迅速向它奔过去,几鸡拉扯之下,将那块肉分吃了。然后鸡群悠悠地聚在我不远不近的地方,小心等着。
目睹了“同类相残”,我大为震惊,将那只鸡腿在它们面前反复摆来摆去,让它们看清楚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身为鸡,居然在抢着吃鸡肉!谁料,我这个举动反倒让一只鸡产生了误解,居然迫不及待地要飞身过来扑食了,我气得站起来,啐了它们一口,拔脚就走。
回屋后,跟我妈说起,她倒是笑得不得了,“鸡是杂食动物,就准你吃它的肉,不准它们吃?”“可是,它们自己是鸡啊,看到鸡肉伤心还来不及,怎么还能吃得下去?”我辩解道。“你跟鸡讲什么感情。”我妈懒得理会我这种莫名其妙的感伤,我之后对其他小伙伴提起时,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只留我自己耿耿于怀了很久,走过时都懒得正眼看它们。
后来某一天,我猛然发觉,那些鸡都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只孤单的公鸡。它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人一靠近就扑腾,一身毛掉的稀稀疏疏。我怜悯之下“忘掉前嫌”,每日从屋里带些米粒撒给它。只是,没几天,那只鸡也不见了。
我又想起从前它们一只一只悠闲在砖头里叨叨嘴的情景。人养鸡是为了吃,鸡是杂食动物,所以也会吃鸡肉,这些听起来不太温情,但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错。
搬家
我上初中的时候,全家再次搬家,住到了普通的居民楼里。房子比在石头楼里大很多,我有了一个自己的房间和小阳台,家里也有了独立的卫生间。
因为离得不远,这栋楼快建好的时候,我就常常来玩,不时幻想搬进新家的感觉。躺在石头楼的床上,幻想新房子像野草一样,一夜间不停地拔高、伸展,一睁眼就长得好好的。
但真正搬家后的第二天,我放学回来,习惯性地走回了石头楼,几乎快要进大门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走错了路,匆匆忙忙往新家里跑。
住在新家一切都很舒服,但莫名其妙地又有点想念石头楼。晚上做梦时,我梦到在石头楼的大门前玩耍,一如曾有过的那么多日子,醒来后,看着房间天花板上的月亮灯,迷迷瞪瞪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没多久,爸妈就和别人协议好,给石头楼里的那间房找了新主人。在交还钥匙之前,我偷偷回去了一次。熟悉的大门,熟悉的小厅子,熟悉的房间门。然而打开门,眼前却是一片空旷和狼藉,搬家时有用的家具物品被带走,留下了没用的杂物和带不走的东西。它们曾经被整整齐齐地放置在不同的地方,如今却被胡乱地一起丢在地上。
空屋子看上去比以前大多了,但没有了书柜、书桌,就没有了读书区;没有了床,就没有了卧室,没有了茶几和沙发,就没有了客厅。它现在就只是一间大的屋子。
我在地上找了找,找到了几个曾经不知道掉落在哪里,如今又突然冒出来的小塑料玩偶,吹了吹灰揣在兜里,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屋子,然后锁上门离开了。屋子会有另外的主人,但在石头楼里的家,我却已经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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