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夜幕永不开启

愿夜幕永不开启

我见过最沉的夜，就像那方砚台上才研开的墨；在清冷的月光下，凝成一团透亮的琥珀，不知封着谁的过往。它就是像一枚黑色的瞳仁，映在你的眼睛里；直视黑夜的代价就是要承受它的回望，在那黑如点墨的瞳孔里，你不要妄想窥得任何东西，如古希腊哲学家那样对黑夜思考，不是你我能做到的。我们所能见的，没有真理，亦不是什么狂想，而是如潮水般狂涌而来的恐惧，席卷着将你我沉入深渊。

人对黑夜的恐惧自从原始时期就开始了。狭小的天然洞穴里，几个原始人挤在一起，洞口外，偶尔有几双莹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起伏掠过；他们所能倚仗的，只有手中捂得暖暖的木质长矛，能让他们稍稍心安的，也只有隔着粗糙兽皮传来的同伴的体温。

说起来，未知而又危险的黑夜倒也算得上是促进人类社会习性的一个推力了；后来有了火，明亮而温暖，还能驱逐猛兽。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的祖先不再紧紧依偎，因为那火光，已经足够温暖且安全。

继火种之后，人类又发明了电灯；我们被越来越多的光围绕，可对黑暗的恐惧却在亮如白昼的夜晚死灰复燃。

我不知道那孤独从何而来，我打开所有灯，交错掩映下，连影子都无处躲藏。房间被灯光填满，可内心却仍是空洞。

像我这样的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总抵不住偶如潮水涌来的孤独；这几乎可以算是一个友谊断层的年纪，老朋友很有默契地少了联系，新朋友却少有知道自己旧脾气的。很多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淡去了痕迹，一时间疏远得你连要不要主动去联系都得好好斟酌一番，而结果却总是无奈地放弃。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困境，多少个深夜，慢慢一张列表滑上滑下，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好好聊聊天的人。最后，却也不过自嘲何时脆弱到要从聊天里寻找解脱，遂放下手机，转而寻找不必劳烦别人的方法。

点燃一支烟，白烟缭绕中，任它熏着我的眼，熏出了眼泪才好。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失去了流泪的能力是多么可悲；当你一个人独处时，卸下了所有防备想放肆大哭一场，却发现自己早已连眼泪都视作柔弱舍弃了。那种不管心中有多悲恸，都再难挤出半滴眼泪的绝望；那种哽咽被压在胸间的窒息般的憋闷；轻而易举地就将我击倒在地，毫无还手之间。

我也试过醉酒，咽一口原浆，感受着那冷冽的酒液在喉头沸腾，就像从维苏威火山中涌出的岩浆，如灼烈的火蛇，缓缓潜行；我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它的轨迹，直击我心底已是庞贝那般规模的孤独而去。可它并不能将此掩埋，它是孤独的帮凶，一经接触，就将那孤独点燃；更多的孤独砰地一声疯狂涌现，燎成一片无尽的火原。

深夜时，用孤独下酒，是我平生所做最蠢的一件事情。

半醉半醒之间，我俯身望向窗外；都市的繁华灯火是夜色遮掩不住的喧嚣，远处的霓虹跳动着，就像是过快的城市脉搏，反而暴露了它的虚张声势。

就在我嘲笑着这拙劣的把戏时，却在不经意抬头间看见了一张脸。神情冷峻，冰冷的眼神漠然地望着我，疏远得就像是站在天边，却又威严如修罗，深邃犀利的目光直击我的灵魂深处，狠狠刺在了最柔软的地方。

那是令我不敢直视的自己。我用冰冷的双手覆在脸上，酒后的酡红渐渐冷却，迷离的双眼也渐渐重新聚焦。我从指缝间望着窗外，只望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微醺惶恐；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黑夜适合细数痛苦，却也适合茁壮成长。我们注定了要在茫茫黑夜里摸索前行，注定了要一个人走过一些路；那正是直面自己的时刻。我们可以在别人面前伪装强大，可是唯独面对自己时，那些甲胄都是毫无意义的，而唯有内心的坚定，才是最本初的支持你我面对黑夜的力量。

名为“孤独”的猛兽在黑夜里潜行着，如我们的祖先曾面对的一样，我们身边甚至没有同伴可以依靠，手中的长矛成了唯一的依仗。

这个时代，自欺欺人的话太多。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不去面对那黑夜，可以躲开那孤独的侵蚀；没人愿意瞧见那个无力的自己，虽然抗争是唯一的选择，但我更希望夜幕永不开启。

愿夜幕永不开启，那么你，将成为永恒极昼里，等我掀开盖头的新娘。我愿沉溺在有你的温柔乡，化作我的英雄冢。

美人自古如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愿夜幕永不开启，而我，就不必再面对着孤独，就能始终披坚执锐，没有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