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二叔发下毒誓说，谁先找着小秦就让她……
村里唯一的一所学校没了,村干部研究决定假期内无论如何也得盖上.村干部说,再穷不能穷学校再苦不能苦孩子,上学是大事，村干部不糊涂。在村里筹集材料准备盖学校期间,齐云山没忘记朝保险公司跑索赔。一双本来就不粗的腿折腾了十几个来回跑成了麻秸杆,托了六个熟人花了整整六百五十块可结果恰巧批赔了整整六百五十块，就等于说什么也没有得到还陪上所有精力和几身臭汗外加几肚子气。齐云山逢人便咋呼说早知道这样叫三句亲爹也不参加保险了。并公开声明说天下最大的骗子可能就是保险公司了，各级领导同声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我带着庆庆和马利暂时寄居在马二家里。我用三天时间自己跟自己狠狠斗争了一下，把打记事到眼下所走的路所经历的事重新温习过滤一遍。我没有找到自己，我迷失了。我心里被压上三座大山。我想出去走走。马二爷说走走也好，在西淝河两岸转转看看散散心再回来。马二爷又说，听说学校要重找个地方盖，不知选啥地点，这学校可一定得要找好风水。马二爷劝我说，走千走万都不抵咱淝河两岸，记住了。不知咋透的气，齐云山和杰春都知道我要出去，并一齐劝我不要外出，说万一录取上了填个表什么的找不到你不就麻烦了。我说哪恁快，汪店没有咱天又不会蹋下来，说不定又被谁告下了。齐云山说你不能过于消沉，听从北京来的人说，明年民师要大批转正，七八年以前的全部免试你正好符合条件。我知道齐云山有个姨表弟在国家教育部下设的某个机关看大门，只要讲北京来的消息肯定指这，而且这消息十拿九稳没兑水掺假。齐云山多年来敢跟教办室对抗犟嘴，多亏这位姨老表的庇荫。有件事在这里不得不补充一下，暑假前由齐云山口述，由我整理加工的一份关于本地教育部门，欺上瞒下弄虚作假、误人子弟贻害万代，请求有关部门对此着力打假的报告，我们三人同去市里用双挂号寄给了他那位姨老表。只要能呈上去，上级肯定会派人前来调查的。报告后面有我们三人的血手印。我们的目的不是想成为名人，像凤阳县小岗村那十八位联名画押曾一度掀起改革巨澜的农民。其实当初他们也不是想成为名人让天下都知道才这么干的，都是逼的。老道说，教育这块太乱了，我们连自己都不满意，荒唐的是我们连自己都不满意的由三个人撑起的这片天地竟不断受到上级有关部门的表扬。
在第二场雷暴雨止后的第三个响晴天的上午，我带着庆庆马利出汪店过西淝河，踏上了南下广州的旅程。
……
我们顺利地找到了马二。见了我，马二一下子扑过来拉住我，手舞足蹈地比划一气，口中发出一连串的啊啊，从他的动作表情，从他放光的眼和被泪水洗净的脸，可以看出他格外激动。马二将我介绍给他的义父——一个留着络腮胡子五短身材活象一个“小日本”的人，马二义父将我们安排到每晚五十块的宾馆住下，并说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几年不见马二窜成了大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我真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这就是那个调皮捣蛋被人指指戳戳谁见谁烦人见人骂的马二吗？就是那个被齐校长指定为偷花生的，后来又挨了两巴掌被磕破后脑，从此成了哑巴的那个马二么？（必须说明的是，本人并不赞成宣扬齐云山打人，可事实确如此）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假如当初马二循规蹈矩会怎样呢？假如马二成了哑巴不外出打工，或者说不来这儿打工，再或者说没有从火车轮子底下救出老板的独生子的话，又会怎样？我不相信玄机也不崇拜宿命。我无法破译这个故事。我、杰春、看电影扒花生、汪振一的叫骂齐云山的追查及武断，还有我和杰春的狼狈为奸一桩桩一幕幕在我眼前叠加显现。其间有没有一种必然的内在联系，当年的马二弄成了现在的马二，我和杰春、叫骂的菜主还有齐云山是有功之臣，再生父母还是强盗，恶霸，罪魁祸首，教育的败类？设若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个适合我们相互倾吐的机会，我对马二说，马二你知道么，你之所以能混到这步田地全是我和杰春老师还有齐云山校长促成（导致）的，特别是我汪朝富和刘杰春功劳最大最大，你相信么马二？马二会怎么想呢？以为我是为了讨好他求他点什么，才刻意找来一个漂亮的借口，才精心编造一个美丽的谎言，才倾力打造一个丰满的神话？或者以为我是神经病患者是穷疯了拿不上工资，因此受齐云山的指派受刘杰春的嘱托，前来对他实施精神的敲诈和良心的勒索？或者以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准教师，忽然有一天我良心发现，意识到了什么才不辞劳苦千里迢迢寻找学生，给他补课让他重温那个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故事？
庆庆整日埋在玩具山里泡在点心堆里，真有点乐不思蜀了。马二领着我和庆庆狠游了五天，认识了光孝寺，平英团遗址，中山纪念堂，七十二烈士墓，越秀公园和镇海楼等名胜古迹。这天晚饭后，马二义父母来到我住处对我说了两件事。第一让我把马利献给国家公园。他说，人猴终究要分开，等死了后再分开感情上疙里疙瘩很难割舍，不如在他活着的时候给他找个理想的去处，使二者之间的感情逐渐淡化慢慢消释。他还说感情上大开大合容易导致精神的坍塌和崩溃，最后酿成不可收拾的后果。台湾的三毛大陆的徐迟这些文人的自杀就是最好的证明。二是让我辅助马二办好一个分公司，两年后就归马二和我所有。并强调说办好了成功了他一分一厘也不愿，要是砸了锅赔了本全算他头上。两件事他让我一周内给他个明确答复。我暗暗惊奇这个留着络腮胡子五短身材的“小日本 ”如此的精悍如此的富有，我怎能与他同日而语，与他相比我显得是那么苍白和贫乏，什么也不是。
马二义父走后我就熄灯睡觉，刚睡倒他又从他的寓所打来电话修正第二件事，说要愿意干教师的话他可以给搞个大专学历并安排在附近小学任教，月薪八百。两件事我整整思谋了一夜。我打定主意先将马利安排去公园，天明就送去。天明后马二义父不让我去，他说他已安排人乘他的专车送去，叫我放一百二十个心，他说他知道那猴是我的救命恩人。因此，我没能亲自送马利。我准备明天逛公园时再去看他。其实我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此次分开就是我们永远的生离死别。
马利被送进公园不到半小时，公园管理处就打来电话说马利死了。我心被强烈地震动了。在马二亲自陪伴下坐马二的专车来到公园。管理人员介绍说，马利刚进笼舍就被一只老猴抓伤了，那只老猴是猴王。紧接著两只猴死命打起来。只几下那猴王就将马利的皮毛（猴外套）整个的撕了下来。那猴王看对手浑身光光，自鸣得意歇在笼舍的一角不断作挑衅状。这时候，裸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马利愣怔了片刻，然后一跃而起撞铁栏杆自杀身亡。
望着已弄出栏外赤裸着全身且脑浆崩裂的马利我欲哭无泪。我千里迢迢不辞辛苦来这里就是为了给他找一个惨死的场地？是我亲手杀死了马利！
我怀疑自己来之前肯定有杀他的动机。后来有专家说马利之死与那件猴外套有关，动物也要脸面动物也讲尊严，为了最后的尊严马利壮烈而去。不管怎样马利是无辜的，我没有保护好马利，马利之死我会悔恨终生。依马二的建议将马利火化了。
三天后我收到刘杰春寄来的信，其中还夹有二叔的信。看信后我才知道学校早已开学，教师节都过去十天了。我是怎么啦，在这里不知不觉一个多月就过去了。刘杰春在信中告诉我四件事：刘杰春家的老牝牛生了双胞胎；汪店小学新校舍已建成使用；我被录取到颍州师范，括弧内注释说颍州师范今年有个特殊情况延长到九月底才正式开学，要我务必在开学前赶回来。最后一条令我咂舌：小秦失踪了。
信上说在我带着庆庆马利离开汪店之后小秦就不见了。二叔以为是让我拐跑了，于是就请人四处发兵八方寻找。二叔发下狠誓说：谁先找着小秦就让小秦跟谁睡两晚上，我秃子要是说话放屁我都不是俺娘将的。一时间全大队十五个村庄的青壮年八成都行动起来了。刘杰春评论说，这一广泛的声势浩大的行动，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想占便宜？刘杰春还说他收到一封奇怪的信，写在一张揉皱了的烟盒上的，内容如电报简洁，没落日期，邮戳上只能看清广东两个字。刘杰春再三强调说要是小秦在广东就赶快拍个电报或直接带回来，最好是先打个电话直接打到镇邮局，并说已安排人十天内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接听。刘杰春又说小秦如果不在广东也拍个电报打个电话，并推测真那样的话就糟糕透了肯定是被人贩子弄去了。刘杰春最后说，真那样你汪朝富要是有点人性讲点良心的话，就利用马二义父的关系找一找，兴许出现奇迹。二叔的信是杰春代笔，二叔说朝富你不该将小秦带走，我早知道满月不沾我一点熊气，可你也得可怜可怜你秃二叔吧，朝富大侄子你千万千万让她回来让她回来，我是你二叔哇！看来二叔认定拐跑小秦的就是我。
小秦肯定出事了。小秦就在广州。我立即和马二商议此事。马二用哑语我不懂，他就用纸笔与我对话。马二说这事要快，完了要出事。马二毫不犹豫给他义父打电话说明情况。那边很快传来他义父的声音，很清晰。他义父答应帮忙找人，遗憾的是他不能亲自找，已派专人负责此事。接着马二将听筒交给我。下面是他义父的原话：
汪老师，五分钟后我要飞往印尼谈一笔生意，时间切切不能耽搁分秒，商场就是战场，一忽儿马虎不得，稍不留心就会全军覆没屌蛋精光，甚至连老坟地都可能赔上。汪老师，你知道时机多么多么重要，你抓住了它就抓住了大把大把的银子金子白花花黄灿灿，人不能没有钱；汪老师你放心，找人的事已安排妥当，只要人在广州就是在联合国我也能给你弄来……
放下听筒我问马二，刚才你没有发声是怎么和义父谈话的呢？马二说这电话上有个装置，只要一按对方很快就能将哑语转换成声音，科学么。
这天下午，马二对我说咱看海去。我说你公司那么忙，我看不看无所谓。马二说看了大海才知道人太小了，汪店太小了。其实我早想看看大海只是没条件没机会，此时的马二显然是个哲学大师，在他面前我只能望其项背渺小得不能再渺小，我怀疑我曾经教过他么？他是我曾经的学生么？
……
车子在说不清由什么材料铺成的路面上奔驰。车内坐着马二庆庆我和已在骨灰盒里的马利。车是马二自己开的。车向大海驶去。马二说春节前把奶爷接来，我说接来好。接着马二问我那封信收到没有，我回答看了。显然是指那封想认我做干爹的信。我说你已有义父不必再增加包袱。说过我又后悔，这不明明说人家的义父是包袱么？今个到底咋啦前言不搭后语的？马二说那可不一样，义父是义父你是你，假如老师你愿意做我干爹的话……长时间沉默。只听见车轮响成一根细线，只看见车窗外汹涌着车的气息。庆庆也不说话，紧紧抱着马利。她双眼紧贴着车窗玻璃，他看什么呢？关于马利最终归宿我和马二有过争论。我说让他最好回汪店，我想他。马二说还是实际些好，不如留广州最好去大海。我无语。马二说老师你就是走不出咱汪店，咱汪店被“凹”字河湾套死了，汪店就是那牛，河湾就是那牛梭子，累到死也不知为的啥，其实那牛一抬头一仰脖就行了，那叫接梭。
我不说话。车子拐了一个弯驶向一条林荫小路，城市的喧嚣渐趋和缓，闷热的空气转瞬凉爽。两边的树很高叶子也宽叫不出名子。想问马二可又胆怯，怕他嘲笑无知。车又跑了一会，马二突然说有一句话说得好老师：让思想冲破牢笼。我没递腔。我在想马二为什么知道得那么多。过了一会我想说那是《国际歌》中的一句词，可又没勇气说出来。都有自己专车的公司老板难道还不知道出处么？刚想到这儿庆庆喊着要下车。我想她可能憋不住了要撒尿。我提醒她不要乱来这不是汪店。车停门开，庆庆迅速跑向一个小摊。庆庆要买炒花生，不知何时马二也下了车。马二付了钱将提溜着一大包花生的庆庆抱上车。马二望着庆庆手里的那包花生似有所思，接着他将目光投向远方。远方有什么呢?高楼大厦？车流人流？无边的大海？还是俺们共同的汪店？还是那波澜不惊义无反顾向前流逝的蓝缎子一样的西淝河？
庆庆欢快地剥吃着炒花生，一颗两颗很认真很执着。马二也吃，也认真也执着。马二抓几颗放我手里：老师你也尝尝，这花生海味太重不如咱汪店的好吃。我嘴里刚丢进一颗花生，不知咋的那东西直往我嗓子头滚去，带点儿酸味。花生花生……我呐喊，我喊不出，心堵。老师你——你咋哭了？马二送来问候。怎么回答他呢？
车子不知何时重新启动，以飞一般的速度向前疾驰，顿时一片蔚蓝色的东西扑面而来，海就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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