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吴今和施燕来说,能在医院旁边有个可以暂且安身的家是再好不过了,尤其是当房价上涨于他们完成首付之后。
瑞金医院短短两年就晋升为了一所三甲医院。从大门口一进去,迈入的第一步,好像刚蒸好的皮冻被掀开了头顶上的锅盖,你一下子就能感到获得了解脱。这样形容进入一所医院的感觉也许不太恰当,不过瑞金医院的确配得上,它的绿化面积和美观程度是全省医院的出院反馈表上受到病人与家属提及和称赞过最多次的。你很难在建筑楼外找到一处可以闻到那种医院特有的不止是消毒水气味的区域,令心情变得更加沉重的某个缺乏人情味的设施,抑或是某处可以偷偷释放情绪或进行一些交易的隐蔽角落。当你被允许可以在傍晚的时候走出病房散散步,当然,前提是你不幸生了病且住在这家医院,你甚至会想一口气逛完整个院区,除非你的母亲硬把你拽回轮椅上,否则你的心思一定全在这些风景上,这些叫不出名字但都显示出一种蓬勃的生命力的树木,树上开的不常见的美丽的花朵,还有扑面而来的清新的绿色树叶,而丝毫不会想起你身上还有尚未愈合好的伤口。施燕每个礼拜来这里复查的时候,都会尽可能的多呼吸几口这里的空气,好像这比吃多少补药都管用。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三个月前吧,大概。”
“三个月?有点儿太久了吧,您是排斥医院还是有什么难处?”
“都不是,之前一直在忙事情,事实上我现在也有很多事情要忙。”
“没有什么事比让生命延续下去更值得忙,吴先生,尤其是您的身体出现了这么奇怪的症状。”
“症状?我还没把它当疾病呢,也许只是一种罕见的现象?或者某种体质?”
“如果是那样,一般刚出生时就会发现。而您这个现象,据您说是三个月前才开始的,对吧?您还记得是因为什么吗?为什么哭?”
医生抓起桌子上的水杯,走向屋子角落的饮水机。转身的利落动作将他高大的身姿和精致如法国人的黑色微卷后背发型不容忽视地抛向病人的视网膜。
“哭?我看起来像是一个爱哭的人吗?我朋友都说我是一个拥有无限精力的乐观主义者哎!让我想一下,我当时好像是在看书,《列子》,它提到夸父逐日的典故,我就去翻了《山海经》,上面说,夸父为了追到太阳,喝干了黄河和渭水,最后还是渴死了......”
“所以你被夸父的顽强坚持感动哭了。”
医生把下巴搭在水杯檐上,铺展的眼皮享受着水蒸气温柔的按摩,长睫毛微微地颤动。
“不不,我是被他这股子蠢劲儿给逗笑了,结果一笑就停不下来了,鼻涕和眼泪一齐往外流,腮帮子都笑乏了,哈哈哈哈,幸亏我老婆不在,不然她一定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你就去卫生间洗了脸。”
“没错,然后我就发现了我脸上全是泥水。”
“流泪的时候没有感到异样?”
“流泪的时候人都会不舒服吧,眼睛里硌得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那么,您从事的工作是?”
“这个问题最难为人了,我没有什么正式或固定的工作,我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写小说。”
“是经常用眼的工作。您写哪类小说?”
“不不,我不写类型小说,通俗文学那一块我从不碰。我也不清楚我写的那种应该怎么定义,严肃小说?或者纯文学?”
“像托尔斯泰、马尔克斯那种?”
“不不,怎敢和他们两位相比!”作家的眉角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滑落至嘴角,扬起一抹得意,“不过类似那种,风格不同,我想我受博尔赫斯的影响更大一些,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
“他的眼疾是家族遗传,那种眼病我还算比较擅长。”
病人虚张着嘴,下巴颤动了两次。
“他好像很喜欢中国,如果他来到这,我也许还可以帮到他。”
吴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百倍,好像泥水反倒冲洗掉了他瞳仁中的浑浊。
“可他已经去世了!他曾说,没来过中国是他的遗憾!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去一次布宜诺斯艾利斯,他的家乡,去他的墓前,告诉他,在他喜欢的这片土地上有多少人为他的作品痴迷疯狂!天,我一定要去一次布宜诺斯艾利斯!”
“希望您尽早如愿。不过在这之前,请先治好您的眼睛,以确保不会认错墓碑。”
“没错!您这么一说,我突然担心起来了,倒是想先治好它了!”
“难道您本来不打算治疗它?”
“啊,怎么会呢,这个,我只是坚持认为它只是一种现象或者体质,毕竟它没有对身体造成任何影响。”
“吴先生,现在说这话可有点早,先做几项基本检查吧,验血是一定要的。。。”
“怎么一看病就验血,什么病都要验血?我这个应该和血液没什么关系吧,如果不是必要的话,费用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吧,这个计划起码也要半年......哦我的意思是,这个复杂的病要治好起码也要半年吧,是吧?”
“作家先生,难道您还修过医学?恕我学识浅薄,目前我什么都不能确定,但验血是肯定不能省的,而且它的花费并不高,50块您还没有吗?况且还有医保......”
“50块都够一天的买菜钱了,而且我也没有医保......那么,容我再考虑一下吧,好吗?您好像也快下班了,今天就先这样,谢谢您了。”
吴今好不容易摆脱了促狭的椅子的钳制,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掏出手机。
“吴先生,请听我多嘴一句,如果您决定治疗,最好固定由一个医生负责,这样对您和我们的工作都更方便。您,考虑一下。”
“......刚结束吗?......没关系,我不是很着急,嗯......嗯......没错,再多买一头蒜吧,尽量都在那一家买,他还会送我们小葱的......是,老板对你的欣赏就像我对你的崇拜那样,我看得出来......嗯......好......好,那你尽量快点,不过我不着急,嗯,那就这样。”施燕放回听筒,顺便瞥了一眼挂钟,17点整,等丈夫和那个老头子下完几盘棋再磨蹭地拎着菜回来,得是一个多小时以后了,如果赶上一直输的手气,回来得会更晚一些。被子里仍有余温,还可以再眯一会儿,或者去洗个澡,这样换下来的衣服就可以凑够一桶一起洗了。
微烫的水穿过雾汽拍打在施燕的背上,灰白的皮肤上瞬间泛起一块块红。她尚未退去睡意的眼皮懒散地享受着水蒸气温柔的按摩,纤长又粗糙的手指若有所思地在小肚子处的手术疤上游离。副食店的老板肯定又会隔老远就和他打招呼,像唱山歌似的吆喝出那句开场白——“吴先生,您来了!”后面肯定会紧接着跟上那串儿难以界定对象的怪味话——“作家果然和别人不一样,身上的那种,怎么说,神秘的气息,就算混在熟食里我也能闻得到!所以您才每次都来我这买菜,对不对呀?”——就像一个被设置好了的闹钟人,吐出的语句和砍价内容一样具有恒定不变的性质。施燕撇了撇嘴,随即又嗤笑出声,我这是在嘲笑谁呢?老板对我们家很不错了,每次买菜都会送一大把小葱,而我们能给他的也只有一句“谢谢”而已。每次老板假装分享秘密一样在他耳边大声说——“其实我送您了这一把小葱,就相当于其他的菜我都没挣您钱了,也就是您吧,我才不会计较,嘿嘿”——隔壁几家菜店里都会发出一阵好像车胎漏气的声音,也许在他们看来,当作家的怎么会在乎这几毛钱呢。是啊,怎么会在乎的呢?什么时候开始在乎的呢?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只是自己清醒得太晚。
施燕小心翼翼地将把手往右边转了一点点,刚消散的红块一下子又重新爬回她灰白皮肤的背上。她使劲地挠着头皮,眼神却一直失焦,即使混着洗头膏的热水正在滑过她的眼角。难道我不是一直就像副食店老板那样崇拜他的吗?虽然没有一再申明自己所付出的,但心里难道没有像他那样一遍遍地重复告诉自己吗?当邻居称赞他衣着得体、精神抖擞的时候,当医生对他的某本小说极尽溢美之词的时候,我难道没有在心里理直气壮地将这些荣誉全部认领吗?即使早就意识到这种崇拜不是爱,我不还是浪费了这么多年让自己陷在这种成就感和满足感里吗?好像我的生活目的和自我价值的实现都得益于此,得益于这种不可名状的倾倒;甚至好像他的创作才华也同样属于我了,我也是一个人人敬仰的作家、艺术家了;他有多神秘,我就有同样多值得人注意和好奇的地方。某种意义上,我确实也算是一种艺术家吧,要不是这个病——施燕抹掉小肚子上的泡沫让那块手术疤露出来——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呢。是我成就了他,同时也激醒了自己。施燕的表情缓和起来,她关掉了淋浴喷头,把刚换下的睡衣连同收纳筐里的那堆脏衣服,还有单独放在旁边的一件卡其色亚麻长裤一起丢进了洗衣机。机器启动的一瞬间,门铃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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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从菜市场口往外走的男人早已满头是汗,阳光鞭打在他毫无遮掩的脸上。虽然从物理上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但吴今心里显然正盯着自己发青的下巴抱怨着。在他看来,留胡子可以让燥热感减少,作为一个小说家,他坚信胡子可以使他的内心变得不再那么焦虑和失落,而这两者正是导致汗雨的根本原因。终于可以歇一下了,临近傍晚的空气挟着余威尚盛的热量将吴今钉在了树荫中,他叉腰稍息着站在小区保安王鑫的旁边,仅剩的理智只能用来提醒自己不要因为酸胀而放下胳膊——胳肢窝的粘腻感会让他想死。他无奈地端着脖子,避免挨到POLO衫的白领子,尽管那上面已经出现了像中国地图轮廓那样的花纹。他不无夸张的叹了口气,但王鑫那小子好像没听见一样,头都没转一下。他只好又略显做作地抬起胳膊,看向手腕的一瞬间想起来今天出门忘了带手表,便顺势把胳膊抬得再高一点,轻轻沾了一下额头,以便让这一套最终好像是为了擦汗的动作显得自然又得体。然后他掏出手机,16:58,再过两分钟,林大爷就会出现在2单元楼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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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不要先洗个澡再吃饭?”吴今连拖鞋都懒得穿,光着脚呼哧呼哧地踩在大理石地砖上,瞬间感到好像已经洗过澡了。女人端来一杯蓝莓茶,放在被热气和臭气缠绕着的餐桌上。吴今摇了摇头,一口吞掉了半碗饭,女人假装不情愿地,也将杯中物一饮而尽。吴今笑了,“吃完就去洗澡,实在太饿太累了。”施燕加饭添满他的碗,抄了几筷子木耳,躲到煤气灶前面靠着吃。
“今天赢了几把?”
“赢个屁的,满脑子都是这个小说的事。”
“不是说下棋能学到写小说的技巧吗?”
“今儿见的那个医生他妈的糊弄我,还教授呢,我走的时候一个小护士跟我说,他专挑穷人骗,说穷人更容易相信医生。”
“瞎说吧?他不是全省最有名的眼科专家吗?专家都治大毛病,大毛病那肯定花钱多呀。”
“这样的?那我这还算是个大毛病呗?那挺好,毛病越大越好,更何况我这个还这么少见,是不是?搞不好比第一本还受欢迎。。。”
“要我看,要是没什么大问题就别换来换去的了,固定一个医生也方便点。我们紧衣缩食都没关系,该投资的地方可一点不能差了。”
“是这个意思,那又得委屈你几个月,嘿嘿,我保证,”男人努力调整着面部控制笑容的肌肉和神经,但怎么都感觉不够自然,“等这本小说一出来,我们的生活质量肯定能再上升一个档次,嘿嘿。”
“我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早都习惯了。对了,我一个高中同学,现在做保险的,我跟他说了咱家的情况,他给我推荐了一份保险,你这个毛病体检查不出来,正好能钻个空子。以防万一嘛,到时候也能省一笔钱,你要觉得可以就签个字吧,内容我都看好了,价格也绝对是大优惠。”
“没有那个必要,我从小到大都没保过什么险,也没发生过需要用到它的事情。还不知道那医生会开出多大的价呢,其他要花钱的地方能少一个是一个吧。”
“他知道你是作家肯定不敢太嚣张,这保险其实是很有必要的。我放到你工作桌上了,你再考虑考虑,行吧?”
吴今起身进了卫生间,生怕不耐烦的表情被施燕看见,但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吼出来。
“我不是跟你说了这条亚麻裤子要手洗吗?”
“啊?我忘了,我这就拿出来,我洗的时候一起就放进去了......啊,已经洗好了......应该没事,你看,这褶子我想办法把它弄平,我,我给忘了!”
“算了,已经这样了。你看着弄吧,我工作了。”
吴今无奈地几乎要笑出声,他的任劳任怨的蠢笨的妻子,他没指望能遇到第二个这样爱他的女人。虽然他时常忘记自己是一个已婚人士——他自认不是一个没有家庭观念的男人——但在他被写作所彻底占领的大脑中,还是留存了一丝不断提醒自己要耐心和包容的理性。他相信,她给予他的耐心和包容一定更多。他们没有孩子,但她对这一点的接受自然得仿佛不需要哪怕一秒的适应。在她生病之前和病愈之后,家里所有的活都是由她负责,他却从没听到过一句怨言,仅这一点,他就应该努力挤出一点爱给她。但他不能。即使用尽全部的力量去热爱文字,他都还是感觉到自己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孤独中,又怎么可能做到再分出一部分的爱给妻子呢?他强烈地为她的遭遇抱不平,但是从未产生过一丝感性层面的愧疚。他只需要不定期地召唤出一个只存在于思维中的法官,为被告席上的那位作家列出一张语言幽默的黑白清单,并对着原告席上的那位丈夫大声地念一遍,诸如“原谅她在日理万机中偶尔犯的小错误”、“不要接受那杯蓝莓茶,请留给她喝”、“偶尔有了性欲就大胆地干,她一直在等待着”,然后将它融化成胶体,注射进他的反应机制,随着被告的一声叹息,原告也会撤诉。他相信,惩罚在整个过程中已经施行了。当他意识到需要召唤出这位公正的裁判时,惩罚就已经开始了。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惩罚自它启动之日起,就从来没有停止过。那些他转瞬即逝的程序化的自责只是他能够对抗的力量,而另外的无边无际的孤独感、和永远也排不出的尿意一样性质的爱无能、卡在狭窄的创作死巷里无法释怀的绝望,才是他真正所受的惩罚。
正午12点,从切断了阳光的大楼之间的阴影处走出来两个人,邋遢的圆形结结巴巴地跟在高大的扁形后头,显然没注意到脚下薄如蝉翼的真相。到了门诊部门口,医生向左一转,绕过了柱子,对着垃圾筒点烟,声音随着烟雾被吐出。
“......交给我了,放心吧吴先生......对了,您的作品我拜读了,就是讲述妻子患子宫癌的那本,带有自传性质吧,扑面而来的真实是我最强烈的感受。”
“没错,妻子两年前被查出的子宫癌,医生在手术台上花了三个小时都没有找到子宫,最后还是贵院的刘教授亲自上台察看,才确定了是被癌组织包在里面了。这种事,一辈子也碰不到一回吧,怎么渲染也没有如实描述来得吸引人啊。”
“令我印象深刻的倒是全书的最后一句,您妻子终于可以出院了,你们到家就开始做爱,我还记得,您写到,‘我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吻了一下这道疤’,然后故事就结束了!我相信,每一位读者都能从这最后一句话里读到您有多爱她!我甚至敢说,这一定是目前为止最好的小说结尾!”
“哈哈哈哈那我要替我的妻子感谢您!因为这句话是她的主意,哈哈哈哈,她配得上是作家的妻子,不是吗?”
“正是。您走好》
医生熄灭了烟,纤长的手揣回白大衣的口袋,却不急着转身,而是眯起眼看着前方,咂巴咂巴嘴里的余味。临近大门的作家停下了脚步,双手分别捂着眼睛和心脏。医生赶紧大喊了一声,作家回头的一瞬间像城墙一样塌向了地面,紧握着的手机屏幕上,书名号后面的光标如心脏一般跳动着。医生睁大了眼睛,在确定了男人是冲着医院俯身倒下的之后,快步走回了门诊部,转身的利落动作将他高大的身姿和精致如法国人的黑色微卷后背发型最后一次不容忽视地抛向病人的视网膜。
时间差不多可以了,施燕打开电脑上的文件夹,桌面显示出丈夫未完成的小说。她端起右手边的杯子一饮而尽,正准备敲打出自己的腹稿时,电话响了。
“那家伙的心脏里也都是泥沙,我怀疑是血液结石。”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注:斜体字部分为施燕所写,其余部分为吴今未完成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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