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斜,紫气收敛在铁青的暮色中。
一弯月悬挂天尽头,微红如一钩溢血狼牙。浑昧的月光,软弱微渺地散落于大地各处。
某只精疲力尽的昏鸦闪在不知哪株古树的枝枝丫丫中,为塞满它视野里的那一幕幕光影陆离的阴暗憔悴不堪地鸣叫着。其声有若悲歌,如呜如咽。
古树在村子的东头。树前不远,约莫百丈方圆,是蜿蜒流经此处,又忽焉掉转东去的小河流。
在朦胧幽昧的星月笼照之下,显得极是灰黯迷蒙——仿佛谁,那低徊踯躅,怅然迷惘的难言心绪。
河流水声喧哗,宛若溪涧急湍。十几个庄稼汉子正闷闷地在古树下。他们或坐或立,影影身身皆是隐隐约约,绰绰荦荦,模模糊糊地。每一张面孔都叫人看不甚分明。
这群伙计一时也没谁做声。倘若于不经意间让谁给瞥见,定然会骇得那目击者神摇意夺,魂不附体,疑心撞到百鬼夜魇的不吉场面。
经过长久一段时间的沉默,才终于有人压抑地咳嗽了一声。
以这声轻咳为契机,立即又有另一人冗闷低沉地吁叹起来。
紧接着,又一人似是茫然自失地说道,
“呃……这个......唉,那该是……那,那可该怎么办才好哇?”
“照我看啊,干脆,咱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明日便放肆杀掉那些衙门里来的狗腿,然后撒脚丫子跑走了之。
最好啊,一溜烟跑进深山大野上,大伙人人都去做那山大王,却不连大大的逍遥快活也到得手了?就算后来吃官府拿住,咱死之前的光景岂非乐得享受过了!”
正敞开着胸脯,长得浓眉大眼的张宝边向着这边走来,边扯开大嗓门一路嚷喝着。
此时正值大汉熹平年间,几次三番的党锢之祸搞得天下黎庶人人自危,五内惶惶。又加上天灾接连不断,地常大动,旱涝频仍。
在如此天灾地难人祸的交相惨厉荼毒之下,长此下来的众百姓民不聊生,遂扶老挈幼,背井离乡,颠沛流散于四方,游离风尘霜雪间,苟求生计。
大量的流民造成了社会秩序的动荡不安。逃荒之地固然早就一片凋敝荒芜的景象不说,便是那流民行经路过的处所,无论是村居里舍,还是市廛闾阎,往往都遭到了无差别的严重的劫掠,大受损耗。
而那些管理州郡地方的官员们一面向上虚报垦田户口,一面向下严刑苛令,打击各处流离失所以求生活的流民,逼迫他们返回故里,去俨然已沦为废墟的荒丘间垦田农作。
若果政令清明,也不过如清秽开土拓荒一般,熬过头几个月艰苦辛劳,后来未必不能日渐自给。
然而,恰逢如此关节,凶岁饥年,又到处都是豺狼当道弄权,恶狗横行无忌。农人的家园在灾难当中荒废已久,回藉难免亦是自投死路。所以,各地的流民也都不愿意回到家乡去眼睁睁等着饿死,他们宁愿在漂流中寻觅这渺茫的生机......
于官民僵持之间,亦自难免形成了冲突的局势。
举国上下,皆民怨沸腾,已有多处州府发生了游民聚众争斗的暴乱事件了。
在这此起彼伏,重重暴发的各种激烈冲突之中,那些各地方上的富户庄园,地主员外宅院,更是成为了这些游民示威打劫的首选目标。那些富豪缙绅之家为求得自保,自然向官府衙门里行赂施压。
官府得了好处,也自有义务为之消灾解难。因此自然尽心尽力,从其心意,便倍加残酷地加大了打击游民的力度!
也许各阶层的矛盾就是这样逐渐尖锐逐渐激发,逐渐白热化的吧?
天下局势于是日益峻刻、恶化,庶几已臻势难两立誓不并存的地步。
张宝所在的巨鹿,自然也麇集了数难胜数的且深陷水深火热之中匍匐挣扎求生的游民。
并且在日前,就发生过一伙饥民因为饥饿难耐,强行闯进当地财主老爷何金斗家吃大户的暴动。
在胡吃海喝了一顿大鱼大肉之后,他们还人心不足蛇吞象地强行抢夺了何家三石陈年杂粮!
尽管何金斗大老爷是个在平常随便出个三百石陈粮也不会含糊支吾半句的豪杰。但那得看给出的对象是谁呀!
像这么个白白地让那些个下贱饥民把好好的粮食给糟蹋了的举措,那可实在也太让他老大人丢脸掉价有失身份了。
所以对于此番这整个事件,他何大老爷可谓既不乐意也不随便更心疼肚疼加肉疼啊!
为着这口咽不下去的恶气,那何金斗一大早就告上了衙门去了。并且还一鼓作气地,往各个部门的各位管事的老爷公台们荷包里塞进去不少白花花的硬通银钱。
由于他这银子花的好,也花对了地方,诸公台老爷们既然却之不恭,便也当投桃报李,即刻拟下差票,派遣人手。
何老爷通过这些役鬼通神的法宝所蕴藏于中洪荒之力,终于能如愿以偿地班来衙门差爷前来平叛敉乱的队伍了!
据说,府上赶明早就会全副武装发下兵来,要把当日犯罪作乱,聚众闹事造反的一干刁民统统都抓将起来,悉数铐上铁镣,锁上链条,绳之以枷,就地正法。一个不留!
说起来,其实这事原本和张宝并没有任何关系的。
这张宝家累代世居于此地,并且还算得小有家财,薄富资产。庄子上还时不时得请上五、七个短工,去帮忙料理农活。
他之所以参与到这次会议,只不过因为他家延请的短工之中,有两个短工的子侄辈,或者是因为热血沸腾,又或者是因为心血来潮——
然而不管怎么说,反正就是这些个正当青春年月的小伙子们,他们竟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居然也血气方刚地加入到了打劫大户财主何金斗的行列中。
不但为自己惹来了大祸上身,并且还因为此轻率盲目的举动,即将连累及他们那些无辜的诸多家人。
那俩短工无一例外地,都是外地逃灾避荒而来到巨鹿的,在此地可谓是举目无亲。
他们也无一例外地觉得:张老爷家底虽非十分的财雄势足,但也称得上富裕小康,腰杆子儿的粗细也都还过得去。
更重要的则当然是——这张老爷一家虽然都是些老少爷们,但一个个都宅心仁厚,慈眉善目的,向来便以乐于助人著称十里八乡。
因此,他们自然也同样无一例外地,都来眼巴巴地盼望着他老张家能够出头头面,替他们从中张罗,斡旋一二,或者至少也可帮忙拿定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他老张家祖祖辈辈都枝蔓稀少,基本上或说差不多就是今天咱们说的一脉单传的那种情形。
只不过,等事到了张老爷们这一代的时候,情况就如转了个弯,竟忽然大有改善!
也许是他祖先积德积到这里积得足够了,祖坟开始冒出青烟,又也许是因为其它别的什么暂且不为人所知原因。
总之一个众目睽睽,难以否定的事实就是:到了张宝他爹这一代的时候,竟然连番三次地领略到了“喜得贵子”的人生大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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