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然记

清潭

1

遇见清潭的时候，我二十四岁。春方去，首夏尤清和。那时候的清潭，方十九，还只是个应该唤我姐姐的女孩子。她却不以为意，将将丢给我一句：“幸何如之，得以相逢。”像个拿了几十年生花妙笔的温润公子，竹骨扇绘了半面，手腕略略一晃，额发就扫过眉心一寸的疏云淡月。

我只笑，认真敲出：“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因网络的文章结识，凭感觉罢了。我想，这男子，倒有趣味，不免措辞雅丽了些，自与平日不同的。凌晨，各自聊了些诗词，便各自睡去。

一两日，说的倒也不多，不深不浅。话题恰如其分，回答各生欢喜。直至她愧疚着跑过来，无辜地说：“我原是个女子啊。”字句之间，恳切而天真，真真令人懊恼极了。那时我想着，懊恼是懊恼些，有趣便无碍吧。

可谁知，这个女孩子，说话相当扣人心弦。大半夜一大段一大段，消息显示四五十条，红彤彤的数字。每次啊，都可怜巴巴说上一句：“我真的很喜欢你啊。”可以想象她的样子，窝在被子里，躲着班主任查房，温柔又郑重地发过来。

唉。讲真，我看到的时候，心一跳，一笑，然后若无其事放下手机，轻轻嘀咕一声：“傻子。”

那日，我和故友爬山，闲走时，他却半带着笑说一句：“如若以后你喜欢上女子，我定不会吃惊的。”

嘿，你说这个人。友谊地久天长。

2

清潭喜爱中医。我亦是中医毕业，却不知这爱屋及乌的成分有多少，定是有的。可她啊，最大的梦想是当个警察。她说：“我的志向是保护众生。”瞧瞧这个人，年纪不大，说话真老练。

私底下，就想啊，反正我也是众生。就当做一句情话吧。

清潭的文笔清雅睿智，总不似个小姑娘，她会写：“落叶打窗，风雨萧寂，三日成书。”会写：“三声叫吆衢市里，我是人间樵老翁。”还写：“且向温言，倾尽余年尽余欢。”笔墨之间，浑然不似双十不至。想我十九岁，还只是个写古言情的少女。

我想，这个女孩子，若是二十四岁，定是澄澈如水的，强我百倍。

我的文下，总显示的字是“入我门中，皆为吾友”，像个白马银鞍的少年侠客，霜雪在眉间有道伤疤。清潭却写“苦心孤诣，以迟良友”，像个年过不惑的丹青客，案下掌灯的素衣书生。这苦哈哈的心情，每次看到，我总觉得欠了她一般。

一个是幸为天下客，幸得天下客。一个是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两种心情，同出一源。不过，一个生在白昼，一个生在黑夜。其实，一样的。

遇见我后，清潭便鲜少发文了。

3

一次，清潭发消息来，一张图片。这个傻子，费半天劲刻个章，结果左右刻反了。竟然还有脸哭。我隔着屏幕，心安理得吃着火锅，一个劲地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傻子。

昨日，收到清潭的快递，一方白色玉石，刻着“长亭”。

可惜，年底了，清潭忙着备考，除了凌晨和我说些情深意重的、木兰舟驮不动的话，并没有太多闲暇。请匠人雕刻的，篆体，是我最爱的样式。

倏地想起来二十三岁那年，也送出过一方玉石印章。如履薄冰，雀跃欢喜的感觉，我都明白。那可是对很喜欢的人才舍得送出的心意啊。能够刻在玉石上的名字，又岂是寻常重要的？

晚上，清潭照例发消息给我：“今天我也有想你哦。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地、认真地对自己好。”

你说这人，大半夜的说晚安，这样情切，怎生安睡？

怨是要怨的。可与雀跃无关。

4

那天，我兴致上来说：“想闭关了。”

清潭倒是揶揄着：“怎么个闭关法？想听听。最好不理我，杜绝红尘，常伴青灯。”加了一个破涕为笑的表情，真个傻气极了。

我只下意识写：“那不行。你永远隔绝在别人之外。每次说别人，你都不在列。”

结果，她似乎没什么反应。一会儿乜斜着说：“不想试试？虽然对我也是种煎熬。”嗯，真是招架不住这般语气，心念摇曳之时，她竟又说：“别怕，你不想试，我也不想的。”

不行，一定不能输。我漫不经心丢过去一句：“心里有你，为什么要试？”

最后，还是输了。谁让她说：“你明明这么抵触，我怎么忍心？”

唉。

5

当然也有故意惹清潭的时候。黄昏，我发过去一段语音，笑成了三岁的孩子。

她凌晨发过来，不无怨念地说：“你相信我埋怨了你一晚上吗？因为你在勾引我啊。从六点到现在，怎么能说一点时间都没能抽出来呢？零碎时间自然是有的，可是我不愿意。因为我喜欢你。”

哈哈哈哈。就知道。

明明胜了一局，我却还是在第二天打了一长串的字：“若你为男子，我定是愿意并肩策马，红袖添香的。这，我从一开始便与你说了。至今，亦未有任何改变。可你怎生，偏偏是个女郎。如同他，偏偏恋着男儿。有些憾恨，只余嗟叹。我都那么喜欢你们。月明之夜，说爱也不甚过分。我确是爱你的，管它曲直，管它是非。偏生爱你，又怎的？”

这大概是许久以来，我说的最深情的话了。

6

想起清潭发过来的狗尾巴草，夕阳里，天地只余昏黄与深绿。她在那里散步，顺手拍下来，极美。

入夜，她发文本来，端正的黑体，看着却清雅隽秀。上面写着：花坛里几丛狼尾草长得野，高过了人的腰。从边上走过去，不时碰到，痒痒的。如果有车开过去，一堆毛茸茸的脑袋就会被点亮，小蜡烛一样。这是白天想不到的。走到人家多的地方，就有树了。脚下树影婆娑，前方路灯曲折，让人没办法硬起心肠，只愿想些柔软的事。这是虽然一个人，却有恋爱感觉的瞬间。就算牵不到心上人的手，也没有关系。

一长段，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写的。我看着，哑然失笑。

一开始，她发过来的是：“但就是怕啊，怕那人眉头一皱，心里的玉就碎了。”

她偶尔会半哭着着说：“你瞧瞧你，总爱生气，还那么难哄。怼我还不能反驳。唉。”

其实啊，我并没有生气。她总觉着生气了，小心翼翼端着。哪里就生气了呢？根本就没有嘛。

这时候，便能深刻理解，什么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嗯，还有一个词，甘之如饴。

7

看《枕草子》，总觉得自己是定子皇后，清潭是少纳言。每每读来，总生意趣。给她发过去，她皆是大哭的表情，附上几个字：难以抑制的……共鸣……

哈哈哈哈。就知道。

心里笃定，不过是仗着对方喜欢你。这可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啊。

我也喜欢你啊。傻子。

8

清潭发过这样的话：只是祝你，若以后想起我的夜晚，都能明月清风，雪落无声。别触动，别波澜。别如我这般，兵败如山。

她说：我爱你，只是望着你好，皎如山月。是非判定，都不重要。

我，亦然。

小羽

故事内容，省去一万字。概括起来无非是：侃七侃八却不觉得无聊。

最爱的18年的诗词日历，最后两袋白毫银针，去年刻录的两张CD，印着西湖十景的纸巾，《青霜》与孟浩然的诗集，皆在一日送出。整理好，一份给清潭，一份给小羽。

好像除了自己，什么都给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给，除了自己。

今日，独自饮生普，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泡的茶，一点不好。可，又是极好的。哈哈哈哈。对于人情诸事，贯持的态度是：我自倾杯，君且随意。

庆山的文里这样写。今日继续读她的文字：什么是爱？通向一切高度和深度的东西就是爱。

其实啊，我不懂怎样爱，如果是举案齐眉，早已梦断瑶台。只能，以内心芳菲之地倾付，他日凋尽，至少，也得了些残香，偷了些昼夜。

以前很喜欢《西游日记》的话：我这残躯，这一生，都用来为天下人寻路。而你们这长生不老之躯，千秋万代，都只为守护一座泥胎。天下谁敢说“值得”二字？我敢。

曾几何时，以为自己的值得，便是这番慷慨激昂，虽然偶生悲凉之感。后来，觉得值得，不过是一句动人心弦的话，他藏着说出来，还非得挑个吉日良辰。

早晨上班途中，由北向南行走。刮的西风，落叶横扫而过。我就想啊，也许在我前一步，退一步之间，就这么错过了。又想，不对啊，落叶是我才对。我被风情推着走，哪里还有腿？

沈复说：“情深不寿，寿则多辱。”却终归是，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