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三是木水镇上香油胡家的金宝贝疙瘩。他娘连生了两个丫头后,整日烧香拜佛,跑庙跑烂了五双鞋,才得了这个独苗苗。
说来也怪,自打他出世,任老胡如何卖力耕耘,他媳妇莲嫂的肚皮就再没有动静。找药铺钟先生瞧几回,只说是有些气血不足,也没什么大碍。
此后,胡老三就被父母千娇养,万宠溺的供着。
不大不小的木水镇,横竖着十几条街巷。宽宽的河面上,河水清澈见底。胡老三打小就和一帮小伙伴赤着脚,在河边长满野花的草地上追逐着成群的蝴蝶。孩童的欢声笑语给沉闷的木水镇稍添了些许活力。
一日午后,莲嫂和邻居凤姐带着孩子们在门口老树下纳凉。阵阵舒爽清风,连聒噪的蝉鸣也略觉悦耳。
这时打街口走来一长脸老汉,上来作揖打听亲戚家住址。临走,只说口渴,想讨杯水。胡老三乐颠颠的赤着脚,跑回家端水。那老汉喝完水,也不着急走,盯着胡老三是看了又看。莲嫂正欲开口,只听那老汉说:“大嫂子,敢问这是您家公子?”
“是啊,怎么了?”莲嫂边摆弄着手里的五色绣线,不在意的应答。
老汉叹了口气,说:“大嫂子,看在您心善的份上,容老汉说几句。”
莲嫂听闻这话,丢下活计,抬头看着老汉。
“老汉祖上有点看相的本事,这走南闯北的,瞧过的人也不少。今日有缘,我是分文不取。您家这位小公子命里有一大劫。麻烦您再告知一下生辰。”
莲嫂听闻这话,惊得一身冷汗。连忙起身报了某年某月某日某时。
老汉低头掐算了一番,说:“是了,小公子命犯桃花。切记本分做人,不可逞勇,尤其不能跟属狗戴红的有夫之妇纠缠,否则必要遭大祸。”
莲嫂听完,惊得一身汗。又赶忙拉上两个女孩儿让老汉相看。老汉相看了一会,问询了生辰八字。悠悠的说:“两位女公子倒是一生平顺,多子多福,您将来注定是要享女儿的福。”老汉说完,就拜了一拜,大步向南街走去。
傍晚老胡从作坊回来。刚吹灯上床,莲嫂忙将白天遇老汉算命的事仔仔细细告知了一遍。老胡向来不信这些。嘟囔道:“算命骗人的瞎话哪能当真”。说完,就急吼吼翻身跨到莲嫂身上,夫妻俩恩爱一通,一夜好梦。
莲嫂烧饭时,想起两个闺女,心头一热,多做了一碗丸子。大女娇娘和二女儿英子看着碗里和弟弟一样肉腥丸子,讶异得瞪圆了眼。含在口里,仔细品味着难得的美味。
次日,莲嫂狠了狠心,拎着存了半年的鸡蛋,和两壶老酒,把两个女儿送往桥头老表叔老巴头的私塾院子读书。
老巴头家里有点产业,他是个书痴,开辟几间祖屋,教孩子们读书认字。有钱呢,就收点学费。没钱给点鸡蛋斤把肉,几壶酒也可。渐渐的,学堂里倒比镇上的文明学校还热闹。
待胡老三大了点,也和姐姐们跟着老表叔读书。胡老三倒是爱读书的,整日跟在老巴头身后,也沾染了几分酸儒书生气。
几度春秋,花开花落,小镇蜿蜒曲折的青石路上,被时光雕刻下深深痕迹。
不论外面的世界如何风云变幻,小镇的河水依旧不谙世事,平静安然地流淌。河埠头,拿着木槌洗衣的娇娘巧笑嫣然,不觉也到了出嫁的年龄。
莲嫂老胡点头把她许给了药铺钟先生的大儿子。在他们眼里,药铺才是乱世不变的好营生。老二英子也师娘保媒,和隔壁镇巧木匠儿子订了亲。
大姐出嫁 ,二姐忙着准备自己的婚事。老师又因病休课,胡老三就整日在江边码头流连,望着来来往往的船只,再无心读书。十六个年头,他从未走出过小镇。看那江水涛涛,潮涨潮落,却从不知晓江那边又是如何一番光景。
沉闷的小镇,家里爬满青苔的矮墙,已然关不住他躁动的心,他想跳出去,闯一闯。男儿志在四方,他迫切得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上海回乡探亲的二叔,恰恰像是那瞌睡递来的枕头。
熙攘的码头,莲嫂千叮万嘱,目送着老三跟着二叔上船,口里不住念着佛祖保佑。老胡蹲在一边,安慰莲嫂,“男孩子大了关不住,去闯闯也好。再说老二在,也有照应。”
要说这二叔,可是木水镇上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十几岁就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听说还招惹了一位风月场上的名角,惹得流言四起。老胡家几辈老实巴交的手艺人,不知这个二叔是随了谁的性子。胡老太爷临撒手前,还特意嘱咐了老大,早晚把这个兄弟拉回来,让他本分过日子。可是木讷的大胡哪是他的对手,三言两语给他搪塞了过去。这次回乡,还把个宝贝大侄子给拐走了。
胡来三跟着二叔下了船,穿越熙攘的人群,挤上了一辆黄包车。看着白大褂的车夫拉着车,在大街小巷中穿梭。街市上穿梭往来的车辆,人群中夹杂着那些肤色异样,发色不同的洋人;林立的高楼,繁华的街市,老三的两只眼睛都快看不过来了。
直到二叔几声呼唤,才把臆想中的老三给喊回了神。和二叔走路穿过几条逼仄的胡同,行至一条十字街口,一间门面不算排场的当铺就杵在眼前。走进门厅,迎面上来一位戴着眼镜的先生跟二叔客气的作揖招呼,胡老三拘谨的笑着。
穿过前厅,走进后院,一栋老式的木制小楼里,那位曾经风靡一时的“角儿”,也就是现在的“二婶”斜倚在廊檐下一条藤椅上。但看她身着一件月白色家常袍衫,脚上趿拉着一双缀着白穗子绣鞋。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一个髻子,眉眼如浓墨泼洒在精巧的鹅蛋脸上。倒是个美人,只是身形有些枯瘦,肤色焦黄。全不似老三脑海中想象的那身着时髦旗袍,婀娜风情的上海女人。
看到他们走来,她笑着起身。只见二叔快步上前,拿了旁边一件大衣给她披着。老三心里纳闷着,这春日正暖的舒朗天气,她怎的裹这么厚的衣服。
二叔看他愣着,拍了下他的肩膀。老三立马回神拱手上前“二婶子好,侄儿叨扰了。”
“看这孩子,这样貌,可比你二叔还要俊朗几分。别说那见外话,你二叔做主,这里就是你的家”。她笑着打量着老三,嗓音略显沙哑。说完又转身唤来丫头秀秀,引老三先去二楼的卧房归置下行李。
略显陈旧的木楼内没有多少华丽的装潢,几样简单的家具,倒也衬得厅堂宽阔明朗。卧房里一张竹床,靠窗一个桌子,旁边立着两扇门的衣柜。黝黑的窗棂外立着棵参天的梧桐,一阵风来,叶子沙沙作响,空气中还夹裹丝丝甜香。
老三下楼,二叔和婶子已在餐桌前等候。桌上摆着冒着热气的水晶虾仁,润泽醇香的红烧肉,一尾葱白烧鱼,一碟子青翠小菜。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老三真饿急了,米饭是连添了三碗才算足饱。
饭后,二婶头疼,早早回屋歇了,老三跟着二叔出门。他注意到后巷楼下是个糕点铺子,那甜香气味就从这里飘出。街口拐角处有个戏院,门上挂了张歇业的牌子,两边张贴的海报不知被谁撕了几处,扯开口子的地方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上海好吗?”二叔点了一颗烟,看着老三。
“好,比镇子热闹多了,我喜欢这里。”
“以后就跟着赵先生学习,什么时候出师了这当铺就留给你。”
“那您和婶子呢?”
“我自有安排。”
二叔弹了一下烟灰,看着远处的霓虹灯,长长舒了一口气,道:“你切记,做个平凡人,遇事不许强出头。这大上海鱼龙混杂,不比木水镇。”
老三点了点头,看着二叔皱起的眉头,隐隐觉着他心事重重。
翌日老三早早起身,就在当铺跟着赵师傅学习识货估价,打理账簿。二叔白日很少在家,有时半夜才回来,连二婶也是神神秘秘的。不知道他们到底做什么,只是二叔不说,他也不便过问。
一日,他刚走过前厅,就见几位黑衣人匆匆走来叫走二叔。片刻功夫,二婶穿了身粗布衫,裹了头巾也跟着出门。这一走,两日不见踪影。问了秀秀,她只说东家向来如此,也不再搭话。
赵师傅对于老三这个徒弟,颇有青眼。虽觉这孩子话少沉闷,却眼里有活脑子灵光,凡事一点就通,是吃这碗饭的料。
转眼来上海已是半年有余,老三给家里去了信,也寄了些银钱。平日吃穿都是二叔二婶置办,他也无处花销。闲暇时,他只是上街走走,到黄浦江边看看往来的船只。想到家乡的伙伴和姐姐,略觉孤单。
来上海的第一个端午节,二叔二婶不知何时出门,赵师傅又回家过节,老三习惯性的坐在当铺前厅看师傅布置的课业。一位身着墨绿色粗布衫的妙龄女郎来柜台典当。见她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了半天,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方水红色手绢。又盯着手绢看了会,似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递给柜台老三手里。
老三打开看了下,是对成色普通的羊脂玉镯。款式老旧,年代也不算太久。
“小哥,麻烦您给估个价。”
“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老三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冒失了。
“嗯,北平人。”姑娘抿了抿嘴小声答道。
还没等老三再开口,只见那姑娘一脸恳求得看着老三。
“小哥,您行行好,给个好价钱吧,实在是救命的钱。我,我定会来赎回的。”
看着姑娘因含着泪水,欲加清明的双眸,老三登时脸红起来。这么十几年的岁月,还从没有被一个姑娘这么瞧过,更何况又是位粉腮杏眼,梨花带雨的标致姑娘。心神顿时慌乱,全不顾师傅教授的经营理念。想着,就这一回,就一回,只当是救人一命。脱口就报出一个价格,是超出镯子双倍的价格。
姑娘听完连连点头致谢,摁完手印,快速收走大洋。临出门,回头感激得向老三弯腰鞠躬。
待姑娘走后,老三又有点懊恼自己的冲动,思索着该如何跟师傅解释这赔本的买卖。可姑娘那双水眸闪过,又觉能救她家人一命,也是值得了。
二叔到下午才回来,路过当铺前厅时,老三注意到他步伐踉跄,面色苍白。二婶一边紧张得搀扶着他,忙唤着秀秀去找大夫。老三见情形不对,也紧随其后。
把二叔放在床上时,才看见他上衣的腹部已被血水浸透。二叔让二婶把他支出去,老三第一次见这场面,不停得在屋子踱步。
大夫一进门,就熟门熟路的走进二叔卧房。屋里隐隐传来几声二叔沉闷的哼声。
桌上的时钟滴答滴答的走着,此时这点声响落在老三耳里,像庙里和尚敲的木鱼,声声捶在他心头。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到大夫说着幸好有射偏了,又叮嘱让二叔休息,老三的魂才归了位。
二婶看了一眼老三,示意他走近。二叔在药物的作用下,昏睡过去。
“是枪伤。”二婶擦拭着二叔头上的冷汗。
“你二叔是个好人,都是我,都是因为我,他才遭的这些罪。自打登上那个戏台,我就不该心存妄念。我们父女的生死,不该他来背负……”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由一开始的滴滴答答到淅淅沥沥,唉唉怨怨如泣如诉。老三静静靠着门板,听着窗外哀怨缠绵的雨声,看着摊坐在床边的二婶。想到木水镇上雨后的雾霭宁静,想到沿街叫卖米糕的热情阿婆,想到河面上一排排乌篷船“啪嗒,啪嗒”的揺撸声……
曾经那么沉闷无趣的小镇,二叔如果当初不离开家,会不会和父亲一样,一辈子守着家,不会惹上这些是是非非。
当铺挂了歇业的牌子,伤痛中的二叔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老三出门抓药时,拐角的戏院里锣鼓喧天,门口的海报又焕然一新。老三留意到最边角的旦角有些眼熟,尤其那双含秋剪水瞳,似是在哪见过。
二叔彻底清醒的傍晚,他把老三叫到床边。
“这次的事你回家不要告诉你父亲,我没事。”
他虚弱的斜挎在床边,拉了老三的手,塞给他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包。
“当铺的生意以后就交给你。这间房子是二叔近年盘下的,也一并交给你,你要好好守护。你二婶身体不好,我想趁她精神还好,带她去一个温暖的地方住几年。这些年为了那些恩怨仇恨,没让她过上一天舒心安宁的日子。是该放手了。”
“你们要去哪?还回来吗?”老三急切的问道。
“香港,船票已经买好了。那边有旧友接头安排我们的生活。”
二叔起身拉过老三的胳膊,“你放心,我在这里用的名字是化名,信息也都是假的。若有人来打听,你只说不认识。”
老三推门出来时,二叔在后面又唤他。“三儿,什么时候回家,替我给你爷爷多上柱香,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的。”老三点了点头,转身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回房。这几日他因为二叔的伤,也是几夜不曾踏实。此时,眼皮也沉重得撑不开了。
老三不曾想二叔他们夜里就动身出发了。
直到下楼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时,老三才知,偌大的上海,只剩他孤身一人。二叔接他来时,是不是一早料想到了这个局面。
又是一个的清晨,房檐上几声脆生生的鸟叫声,当铺的拍门声,拉回了他的乱麻般纠缠的思绪。
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肯定是的。因为老三记得他打开门时,一束光射进厅堂。那个窈窕身影就裹挟在那片灿烂光影里,笑容明媚且美好。
“小哥,我来谢谢你。”她举着一包点心塞进老三怀里,又背着手绕着当铺前厅走了一圈。
“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时间还早,师傅还没有来,是我一个人。”老三的脸瞬时胀红,讲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小哥,谢谢你,我知道那对镯子不值那么多钱,可那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她绞着手里的手绢,抿了下唇。
“你放心,我会存钱把镯子赎回的。你知道新光戏院吗?就在拐角那,我现在可以登台了。”
看她眼里掩饰不住的雀跃,他脑海里忽然闪现出海报上那双好看的眼眸。
“我,我叫胡云升,家里排行老三。这间当铺是位亲人留给我的。”
看着老三羞涩的窘态,她掩嘴笑着。
“我叫宋阿如,是跟着我师傅来上海的。师傅还给我取了个艺名,叫玉兰。你以后来听戏,可以直接报我的名字。”
她转身俏皮的看了一眼老三。
“我以后可以叫你三哥吗?”
“可以,可以。”
老三还没有回过神,她已经踩着欢快的步子转身离去。等老三追出门时,街上只见有几辆平板车满载着大米,面粉碾过石板路,街口的馄饨摊边围着来往的路人。
他还没来得及给她端一杯水,还没来得及问她亲人的病情。老三又一次的懊恼,因着同一个人。不知为何,一向沉静的他,每每遇见她,便自乱了方寸。
打那天起,老三的脚步,总不自觉得驻足在那间戏院。台上那一双如水美眸,一抹如烟黛眉,举步如风扶柳,启齿似飞泉鸣玉。台下的青葱少年,如置身云端,如痴如醉。
看人观物入木三分的赵师傅,岂是瞧不出徒弟的心思。自二叔走后,他打点当铺上下,毫无一丝懈怠,不负东家当年的救命之恩。对于这个书生气十足是爱徒,他倾心教导,不想他沾惹门外那光怪陆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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