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马尾辫

贾玲在她的电影里说，她的母亲在她的印象里仿佛从来没有年轻过。我的妈妈今年60有加，妈妈在我的印象里却是一直不会老。

妈妈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天生的自然卷，闪耀着健康的光泽，大多数时候梳成一个低低的马尾辫。从我有记忆开始，妈妈就一直留着这样的长发，尽管也有嫌麻烦的时候，妈妈便会拿起剪刀，剪掉那么一截儿，但是总体都保持着能用橡筋绑起来的长度。所以妈妈在我的印象中，总是绑着马尾辫的模样。

要说妈妈是对马尾辫有什么执念吗？倒也不尽然。记得我上高中那会儿，一个月回家一次的我突然觉着眼前的母亲很陌生，盯着妈妈看了几秒钟，妈妈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扭捏地笑着说，头发剪了，是不是特别丑？我才发觉妈妈那一把过肩的长发已经荡然无存。不仅长发没有了，剪短的头发还明显参差不齐，像是自己随心所欲地仅仅为了剪短而剪短，谈不上什么发型。这明显不适合母亲的短发一下子显得妈妈老了好几岁，尽管那时妈妈也才40多点的年纪。

我有点吃惊地问妈妈，怎么下决心把头发剪掉的？刚刚还一幅难为情的模样，妈妈却瞬间显露出得意的神色，她颇有点神秘地笑了一下，眼睛由于兴奋迸射出晶亮的光芒。“村里来了一个收头发的，我把头发卖给他了，你猜卖了多少钱？”不等我回答，妈妈便自问自答地说，“120块！我们村里几个人一起去的，就我的头发卖得最多，因为那人说我的头发发质好，又黑又长。”

又没等我反应，妈妈的脸色却突然一下子沮丧了，“只是那人给我剪得太短了，搞得这么一幅难看的样子，这下子不知道要留多久才能扎了。”妈妈做事一向果决，很少因为做了某项决定而后悔，妈妈说出这句话，显然并非后悔卖掉了头发，而是嫌弃那人剪发的手艺，没有给她修饰得更好看一些。

当时的我埋怨起了母亲，犯得着为了这么点钱卖头发吗？只是我知道，妈妈觉得很值得，不光只是头发，在那个年月，凡是能够为家里增加一点收入的名目妈妈都会义无反顾，只要不危及到健康。我有点难过，这种难过在此后妈妈每次梳头抱怨头发难看时就会增加几分。妈妈是个多么爱美的人啊，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是妈妈留住青春、引以为傲的唯一资本，却到底为了那点收益给舍弃了。所幸，它还会长出来，只是需要一些时间罢了。

这次之后，妈妈便再没有因为价位可观而卖过头发，妈妈的头发终于长长了。依然用橡筋绑起来，依然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买上些廉价的头饰或头绳。尽管妈妈不说，我也知道，那次的短发是妈妈难以释怀的一个坎。及至后来，我自己已然剪掉了长发，及至妈妈也已经上了年岁，我不止一次地拿出网上的那些气质短发的效果图推荐给妈妈，并打包票为她找一位靠谱的发型师为她设计好看的短发发型，妈妈自是岿然不动，她仍然乐此不疲地去买上一堆网红盘发神器。很奇怪妈妈是出奇怕麻烦的人，但是一头长发梳洗、吹干这么麻烦的事，她却坚持了一辈子。

过年回去，妈妈无意中说起白头发长出来了，要自己染发，我便自告奋勇地帮忙。其实妈妈的白发并不明显，表层的都还好，顶多只是两鬓和头顶靠近头皮有一些花白，这个年岁其实已经很可以的了。但是妈妈仍然坚持要染一次，我也就只能奉陪。边染边和妈妈唠着家常，我劝妈妈不要频繁地染发，那些染发剂都有副作用，染多了对身体不好，况且这点白发丝毫不影响观瞻。妈妈便得意地对我说，其实她也觉得还好，和她同龄的几个姐妹，生活过得都比她滋润，不劳心不劳神的，偏偏一个一个都早早的满头花白，其中一个甚至已然放弃了外表的修饰，连染都懒得再染，任谁一眼看去，都至少要比妈妈老上好几岁。

“我看上去至少还没那么老吧？”这句话近些年在我回家的时候，总是会被妈妈问及。一点都不老。我每每也如此回答，并非安慰，其实我心里真是这么觉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眼中的母亲已然定格在了岁月的光影中，步履矫健、风风火火，扎着一个马尾辫，终日劳碌得不似个已步入年迈的老人。

那日回家探亲，和妈妈去修门前那条河堤，妈妈扛着扁担、畚箕，我提着一把铁锹。一路上我叽叽喳喳，尽是问些混不着调的问题，妈妈极尽耐心地笑着一一作答。有一刻，我似乎回到了儿时，妈妈是三十四岁的年纪，我蹦蹦跳跳和她行进在乡间小路上。而其实我都已经是不惑之年，弯腰挖土还像模像样，可面对一担砂土我却丝毫没无能为力。妈妈笑着把我拉到一旁，轻松地挑起来迈步，妈妈那一颤一颤的马尾辫便和我童年中的影像重合，让我恍惚。

而今，妈妈仍然留着长马尾。妈妈会时不时来个蹩脚的盘发，时而编个羊角辫。每每我不经意夸赞一句，今儿的发型不错，妈妈便会两眼放光地为我详细介绍她是如何完成这项“杰作”的。其实我并非对她的发型感兴趣，我其实要感激妈妈坚持要保留的这头长发，这个马尾辫，让妈妈在漫漫长路上不认输、不服老，历尽世事艰辛却永远保持着对生活的激情和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