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满浪漫的三轮车》

“咚咚咚”。大清早不到七点。

我诧异地从猫眼里一瞅，哈哈，入眼就是我老妈笑盈盈的圆胖脸，后面居然是靠在楼梯上微微气喘的老爸，稀罕！

他们和我同住一个小区，相隔不过五分钟路程，就是他家饺子刚下锅，我去了正好吃的的距离。

妈妈常来串门，但我爸很少，他天性不喜欢走亲戚，觉得受拘束，包括自己孩子的家。妈妈年轻时曾颇为此苦恼，虽然爸爸很孝顺我姥姥姥爷，但就是不爱走动，所以妈妈回娘家基本上都是独来独往，失落可想而知。

“你们怎么来啦？大早晨的！”我笑问。

“你爸早起练车的，送来给你看看！”妈妈有点甜蜜的小骄傲，爸爸有着心满意足的小疲惫。

我“噗嗤”笑出声来！

真是两个可爱的老人。

“三轮车买了？”

“嗯，昨天下午买的，就停在你家楼下，你从厨房窗户就能看见！”妈妈笑眯眯地看着我。

爸爸略略乏累地歪坐在沙发上，也眼巴巴地看着我，眼神里同样满满的期待。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此时就像刚买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一面不好意思地向人夸耀着，一面又期待对方发自内心的赞美。

“哎哟喂，真好看！颜色漂亮又小巧！我还没在街上看过这么好看的！”我背对着他们，夸张地笑道。

“我和你妈一眼就看中了！”爸爸得意地说，清瘦的脸颊洋溢着喜乐和满足，一点都没听出他闺女腔调里的浮夸。

“三轮车不好骑吧？”我有点担心，因为他去年骑两轮电动车过马路时，被一辆拐弯太猛的小轿车撞裂了左脚骨，整整躺了一夏天。我们姐弟从此坚决反对他再骑车，但他好了后，还是会偷偷摸摸骑出去买菜，每次被发现，总免不了被儿女们“数落”几句，他听烦了，就会不服气地咕哝一句:“我哪里老了？”

三天前听他的“牌友”们说小三轮车非常稳当，就让弟弟带着他们四处寻找合适的款式，万没想到一向对自己吝啬的爸爸隔天就买了，可见实在是太喜欢了！

“不碍事，比两轮的稳当多了。你爸开的慢，我们一会儿再找个没人的小路练练。”妈妈笑着说，眉眼里有着藏不住的小羞涩。

我被她脸上一再浮现的少女般小甜蜜弄糊涂了，怎么了？不就是买个三轮车吗？至于这么开心吗？

“你们吃早饭没？”我压抑住满腹疑惑，随口问了一句。

“吃过了！你爸带我去南边菜场吃鸡丝辣汤的！”老妈声音脆落落的！

“嗳哟！老爸表现不错啊！”我笑着调侃，因为那菜场离我们小区有两三里路呢。

“你妈前两天不就说想吃的吗？”老爸端起他自己随身携带的玻璃杯，轻轻呷了口茶，随后又和我闲叙了几句。

歇不多时，两人便起身下楼，非要趁着早晨路上人少继续练车，我看挽留不得，就任由他们去了。

送走他们后，我本能地去厨房，透过窗户玻璃，正好看见妈妈笨笨地挪上三轮车后座。她的腰身还算挺直，但明显比年轻时矮胖了些，坐稳后，她就笑眯眯、气定神闲地等爸爸启动电瓶。

爸爸比妈妈清瘦些，头发灰白稀疏，腰身也微微有点佝偻，一身宽松的纯白色棉布休闲裤褂随风飘动，越发显得他单薄。

他等妈妈坐稳了，才轻轻地挪动车把方向，角度合适后，再慢腾腾地跨上座位，他在座椅上停留了几秒钟，没有立刻打开电瓶，而是左右前后调整了一下坐姿，又用手轻轻拧了拧车把，心里觉得稳了，才扭头跟妈妈说了句:“我要走了，你坐好了！”

车子终于动起来，速度和小朋友骑的玩具车差不多，即便如此，爸爸的腰身和两个胳膊还是明显绷得有点紧，脸色也很严肃，任谁都看得出他是个新手，心里很不放松。

我从窗户里默默地看着两个老人像蜗牛一样缓缓驶远，那苍老衰弱的身影让我鼻子微微发酸，虽然明知人总要老去，包括我自己。

想起小时候，那时只有脚踏车，每次从县城回奶奶家，都要骑行三十多里，妈妈抱着妹妹在后面，我坐在前面的大杠上，中途我腿麻了，坐累了，就和妹妹换，或者下来歇歇。爸爸怕我们睡着了掉下来，总是会讲故事给我们听，或者不停地喊我名字……

现在爸爸七十多了，在我们儿女眼里，他已经不适合做很多事了，包括骑电动三轮车。可是在妈妈眼里，她的爱人或许还是和年轻时一样有力量，可以自如地控制车子吧，所以她坐在后面，满脸笑意，一点都不害怕。

我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为什么妈妈今天早上在我家时，脸上几次露出那种羞涩又甜蜜的笑容了。

我父母是自由恋爱五年才结婚的，因为爸爸当时在南京上大学，初中毕业的妈妈在乡下采桑喂蚕，他们来往的书信曾聚了整整一大木箱，可惜后来没保存。

四个孩子相继出生后，负担越来越重，他们也失去了自我独立空间，不得不为了家日夜操劳，彼此都像个陀螺一样转不停，晚年又忙着带小孙女，很少再一起同进同出、单独相处，我猜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当年恋爱时心跳的感觉。

可是今天，当妈妈像年轻时一样独自坐在三轮车上，爸爸只载着她一人在这初夏的晨风里慢慢骑行时，那清风和鸟鸣、晨光和花香不知不觉唤醒了他们沉寂多年的爱情，那份悠悠苏醒了的、浪漫的青春情怀让妈妈以掩饰不住的羞涩笑容悄悄告诉了我，也提醒了我，在漫长而困难的一生里，是他们历经岁月洗礼的爱情，或隐或现，或明或暗地支撑着彼此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低谷和难关，相濡以沫，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