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吊锅

“灰吊锅就（叫）她儿子打死咧”这是跟母亲视频时听到的第一句话。

“灰”在我老家的意思同“傻”，“吊锅”我也很难做出特别准确的解释，大概是脏、污秽、拖沓、含糊、肮脏、埋汰这样的形象的混合体。“灰吊锅儿”是一个女人的称谓，没错，实实在在、活生生、有血有肉、会说会笑、会挑水做饭、还会生儿育女的一个女人的称谓，或者说“代号”可能更准确一些。

灰吊锅是从黄河对岸陕西神木县下属的一个沿河小村，坐一艘装了柴油机刷着红漆的尖头铁皮船渡过黄河，被两个据说是她叔叔还是伯伯的人，送到我们村一个叫省桃的中年鳏夫手里的。她和这个未来的丈夫，先翻上一座光秃秃灰乌乌的石头山，再沿着山后的一条土路下行到窝在半山坳的我们村，到了村口土坡上的山神庙对面的两眼破败的窑洞——她的新家。

不知道是先天缺陷，还是后天遭了罪，她在我们眼里就是个傻女人，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不知道自己多大岁数。村里人估算她来我们村的时候，大概有二十来岁。

她总是衣不蔽体，浑身酸臭，穿行在村里的土路上，挑水，锄地，拔草，看不出喜悲哀乐。村里的女人们会跟她打几声打招呼，调侃几句“吊锅，作甚个呀？”“吊锅，把你捏衣裳缝一哈，屁股都露出来了，毛黑熏熏的像个甚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去，但总会扯一扯残破的衣服，遮一遮露出来的屁股，沿着那条通往破败窑洞的土路回家去。

有时候，她碰到我们这些调皮捣蛋的孩童，还会挨石子儿，泥巴，树枝、羊粪珠珠，或是其他可以扔的出手，又不至于要人命的物体的袭击。她也会生气地随手抄起身边的一个什么东西追我们，但跑不快，眼看着我们跑上土坡，钻进山神庙，站在院子里骂一些听不懂的话。我们学大人们朝她喊“吊锅，屁股露出来了”。这时候，她就会扔下手中要打我们的什么东西，骂几句只有她心里明白的骂人话，回身钻进那两眼黑乎乎，几乎看不见光的窑洞中去。

来我们村的第二年，吊锅生下了第一个女儿，第二年又生下第二个女儿，第三年又生下一个儿子，她好像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更糊涂了。但她的儿女们要是被同村的孩子欺负，她总会骂着人们听不懂的话，把孩子们护在怀中，那些奔向她儿女们的石块，泥巴，都会砸在她的身上。

后来，我去外地求学，我们家也早就离开那个窝在坳里的村子，关于她的消息也就没怎么听说过了，甚至已忘了有她这么一个人。母亲说起的时候，她的形象竟奇怪地异常的清晰起来，不过都是她来我们村前几年的样子，我想象不到她后来的模样。

我问：“甚会儿的事了，岁数不大哇？”

母亲说：“前年就被她儿子打死了，四十来岁，还没我大呢！”

一种说不出来的无法准确形容和描述的特别的滋味在我心头弥漫，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唉”一声，表达了当时的情绪。

母亲通过她从同村人嘴里听来的消息，又跟我补全了吊锅最后那几年的时光。

在死去的前几年，吊锅就被儿子和女儿一起赶出了家，终日游荡于村里废弃的窑洞，牛圈，猪圈，干草垛子，来躲避随时可能的来自于儿子的殴打，以同村人施舍的残渣剩饭果腹度日，再也没回去过那两眼位于山神庙对面的黑黢黢没有光亮的窑洞。

前年的某一天，对，是某一天，母亲听来的消息中没有确切的日子。吊锅藏身的地方被发现，在饥寒交迫，也许是饥热交迫中，死在了她曾舍身挡过石块泥巴的儿子手中，躺在木匣子里又回到了那两眼黑黢黢没有光亮的窑洞。

吊锅死在黄河岸边山西兴县下属的窝在半山坳的我们村的某个地方——这是我知道的关于她最后的最准确的一条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