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跟妈妈视频,她随口说道:“老家的史小嘴老婆又生了一个女儿。”
史小嘴,那不是我小时候的泥巴之交嘛。史小嘴,学名史成龙,小嘴只是他的外号。我老家在大别山农村,那里几乎人人都有外号。我妈叫余老万,爸爸叫大炮,爷爷叫大鼻子。
当年计划生育的人查到我家,看我在门口玩泥巴,就问我家里有几个小孩,我脱口而出:“3个!我还有个哥哥和姐姐。”他们相示而笑,可能觉得赚大发了,于是问我父母的名字。我也是很实诚,就把他们的名字说了出来,余老万和大炮。这群人可能觉得我这个小孩是个傻子,于是让我继续玩泥巴,悻悻地走了。
小嘴确实嘴小,像个小姑娘的嘴似的,樱桃小口。当时和我们一起玩的还有强蛋,妈头,付小嘴,我被大伙儿称为“宝蛋”。大家都有外号,也喜欢给别人起外号,可能他们觉得学名太端,外号才更符合一个人的气质,土话叫尿性。
我们那的村庄都是挨着住的,你家煮了什么好吃的,十米外的人家都知道,顺着香味,小屁孩端着饭碗就摸来了。我和小嘴家靠得更近,小时候的我,一个打哈欠的功夫就能扭着小屁股跑到他家,一路尘烟四起。
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国家的风起云涌似乎与我们这个村庄没有丝毫联系。我也是后来读书才知道,那几年国家发生了很多大事。但对于我们几个猴孩子来说,那几年只有夏日不眠不休的知了,冬天永不解冻的池塘,还有远处望去的炊烟袅袅,遍地黄花。
我和小嘴也算是亲戚。他妈妈是我奶奶的干女儿,所以他是我老表,我们用“老表”表示表兄弟关系。但小时候,我从来没听他喊过我一次老表,都是宝蛋宝蛋地叫着,真是没有礼貌,不过,可能也怪我,也老是小嘴小嘴地叫他。
上小学时,我们几乎不学习,我们那地也没有重视文化的传统。每次放学后我在屋里写作业,我妈都把我轰出去,“快出去玩,别憋坏了。”他们可能认为一个人坐在那里盯着书看,盯久了会变傻。
所以,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玩耍。我和小嘴最喜欢做的事是钓龙虾。龙虾常常在春末夏初比较活跃,这个时候天气已经比较热了。我们那有很多池塘,池塘边往往种上了柳树,其中有一家的池塘尤为漂亮,呈月牙形,半包围着这户人家。听说他家考出了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大家谈起来都滋滋称赞。
那户人家也深居简出,很少见到。可对于我们来说,大学生有什么稀奇的,他家池塘里又大又肥的龙虾才稀奇哩。池塘的水很深,从岸上看去,深蓝的水面纹丝不动,好像一块镶嵌在路边的翡翠。可恶的是,那家人不让我们打翡翠的主意,怕我们去钓他家的鱼。于是我和小嘴商量,乘着人家夏日午睡的时候,我们偷偷过去钓,小嘴很老实,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表示同意。
说干就干,那天下午我们带上工具,其实就是树枝,细线,蚌肉和网兜这么简单。我们把细线的一头栓在树枝上,另一头栓在蚌肉上,然后把蚌肉放在水里,树枝插在岸边,之后就坐等龙虾上钩。不一会儿,你会发现细线被绷得笔直,这是贪吃的龙虾死死咬住了蚌肉,并试图把它带回洞穴。这时要轻轻地收缩细线,让龙虾丝毫不觉,然后待能看到龙虾的头时,拿网兜从水下包抄,先是缓缓靠近,然后迅速网住龙虾。大功告成,活捉一只贪吃的大龙虾!当然,有时也会捉到小的,但总的来说,还是大的比较贪吃,捉得最多。
小嘴不怎么爱说话,我比较聪明,总是有很多鬼点子,他就很听我话。在钓龙虾上我们也有分工,他每次负责绑蚌肉,我负责最后时刻的抓捕行动。当然,有时候他也负责去旁边那户人家的门缝里瞅瞅,看看人家有没有醒。
常在河边钓,哪能不被钓,我们也有失算的时候。有一天中午,我和小嘴照例又去偷钓龙虾,当我们正要抓捕一只看起来块头巨大的龙虾王时,那家男主人在路边抓住了我们,原来他今天没有午休,去田里放水了。
男主人看到我们,大吼:“两个小王八蛋给我站住!”,我心里想:“王八蛋才站住呢!”,我赶忙拿上网兜和里面的龙虾,拔腿就跑,我示意小嘴跟上,可他竟忙着收拾那些工具,当我跑到10米外时,他已经被那个男主人逮住了。
远远望去,我看到男主人劈头盖脸地骂着小嘴,小嘴也不敢说话,低着头,憋红了脸,手里还攥着我们的钓龙虾工具。我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一走了之,于是主动向男主人投降。我把网兜举起来,跟男主人说:“看,我们钓的都是龙虾,不是鱼,龙虾会挖断你家池塘的根基的,而且他们繁衍很快,到时候你的池塘就完了啊,我们是在帮你除害呢叔叔。”虽然我觉得自己说的很有说服力,但那个男主人仍然阴沉着脸,最后说了句“滚蛋,小兔崽子。”听了这话,我和小嘴赶忙跑走了,这次他倒很机灵,远远把我甩在了身后,空留那个男主人站在翡翠旁边,守护着他的宝贝蛋子。
除了钓龙虾,我和小嘴还经常一起摸鱼,采牛朵花,摘桑葚,每年端午还会去附近的竹林捡竹叶,用来包粽子。当然,我们并非捡竹叶这么简单,大人交给我们的任务,我们总能找到自己的乐趣。我们会去竹林旁的小河摸摸鱼,洗个澡,或者跑到河那边偷个桃子,然后迅速跑过河,留那家主人在河那边大骂:“小王八蛋,他妈的,河那边没一个好东西。”我们边跑边吃战利品,一口下去,鲜红的桃汁顺着小手就流了出来,心里骂回去:“我们是小王八蛋,你就是老王八蛋。”
小时候的时光总是很快,我们都到了上初中的年纪。我由于学习比较好,老师也很喜欢我,从此在学习的路上越走越远。2012年我考上了清华,村子里的人都把我当神看,认为一定是我家的老坟地好。而且口口相传,宝蛋小时候就学习好啊,从来就不出来玩,总是在屋里学习,所以才学习这么好的。每当他们这么说时,我总想起小嘴,想起夏天的小龙虾,想起桃汁溅到的小河,想起那片并不茂密的竹林。
小嘴太老实,在学校里经常被别人欺负,这个别人不是其它人,就是老师,他老师天天骂他笨蛋,这群王八蛋老师,天天骂别人笨蛋,好蛋也成笨蛋了。小嘴自己最后也没有了自信,初中没读完就跟父亲外出打工了,具体去了哪些地方,吃了那些苦,挨了哪些打,又有哪些人骂他笨蛋我也无从得知了。
2016年春节我回了趟老家,见到了小嘴。现在的小嘴长得魁梧了,只是皮肤更加黝黑,手上也多了很多茧子。那天我在路上走着,他老远就喊我“老表”。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大跳,仔细一下,才发现小嘴站在家门口冲着我挥手。他把我引进屋,我看到里屋有个女的在哄孩子。
“我老婆”,他冲我嘿嘿直笑。
那时候我才大四,对于老婆这个话题大抵是不了解的,于是问他最近几年在哪工作,赚到钱没有。他连忙摆手:“哎,这几年干过水泥工,当过服务员,也干过保安,都干不长,也挣不了几个钱,哎。”他连声叹气,我也不好再问。
这两年我没有回老家,妈妈这一句话又勾起了我对小嘴的回忆。
“那小嘴现在在干吗呢?”我好奇地问妈妈。
“听他妈说,在送外卖。但外卖好像也干得不顺心,老是摔跤,把别人的饭都给洒了。”妈妈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我的心却好像被狠狠揪了一下。我能想象到小嘴被点外卖的人痛骂,投诉,他只能不断地说对不起,也会被老板大骂,扣掉工资,而他可能还像十几年前那样,低着头不说话。而这次,他手里攥得不再是钓龙虾的工具,而是摔坏了的外卖。
“你说他这又生一个女儿,以后怎么养呀?现在村里小学都招不到人了,有点钱的都把自己的小孩送到城里了,小嘴再不多挣钱点,又要让后代遭殃了。”妈妈说道。
我陷入了沉默。不知道小嘴现在在哪个陌生的城市,对着地图在挨家挨户地送着外卖,太阳狠毒,小嘴可能又黑了几分。现在,每当我点外卖时,我都看看送货员的名字,我生怕有个叫史成龙的人出现,我害怕再次遇到他,在这个冷漠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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