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汝
（一）
阿汝是一只常年在长白山修行的白狐，偶尔幻化人形，吓吓过往的行人。
她排行第四，是最小的妹妹，上面三个哥哥，因此养成了顽劣刁钻的性格，母亲在三百年前飞升的紧要关头被进山砍柴的樵夫看见，最终修行尽毁遭雷劈而亡，可哥哥们还一心朝着飞升努力。
“小四妹”他们这样叫我，“一年之际在于晨，还不起来修炼。”
阿汝只顾着追逐尾巴咬得正欢，哪里静得下心来，只飞奔似的不见了踪影，哥哥们无奈的叹息，或许是阿汝还年幼，才三百岁，在家族里还未成年，哥哥们一向甚为疼爱她，并不强求阿汝像他们一样日日苦修，可阿汝一直不明白，当上仙有什么好的。
阿汝问过哥哥，哥哥半眯眼睛，抚摸着阿汝光滑的毛发，他说，“修成上仙，是我们每个狐族毕生的渴望。”阿汝尾巴一扬一扬收不住，毛茸茸的划在脸上，哥哥小心替阿汝把尾巴放下，半戏谑说，“看，还不好好修炼，以后尾巴都藏不住”，阿汝又苦恼起来。
月圆之夜，整个狐族都在月光下沐浴静坐，阿汝和哥哥们一样，对着月亮吐气纳息，哥哥们功力已经很深厚了，他们的内丹已经有珠子大小，泛着微微黄光，阿汝也有模有样的学着，只是道行还浅的很，每次都只能幻化个半大不小的女童，连路都走不稳。
（二）
阿汝无数次玩着狐狸逮兔子的游戏，冷不防兔子一蹦而起，阿汝吓的靠在一棵古杉树上，“蠢狐狸，蠢狐狸，不敌小兔子，摔个大跟头。”
“你是谁？”
阿汝狐疑四处张望，耳边又传来，“蠢狐狸，蠢狐狸……”
原来是这棵成了精怪的古杉树，阿汝又羞又恼，啃上了树身，奈何树皮又糙又硬，树精沙沙的笑，“蠢狐狸，蠢狐狸，不敌大树精，留个大牙门。”
气死了，阿汝绕着树身飞快转圈，计上心来，“噗……”伴随响亮的一声，树叶立刻殃儿了起来，阿汝得意忘形，对树精扮个鬼脸跑没影儿了。
哥哥们总是严格要求阿汝，却又宠溺阿汝，他们喜欢抱着阿汝，温柔抚摸她洁白毛发，“小四妹，你总是要成仙的”，哥哥讲起了遥远的故事，“母亲在世时，曾经梦见青丘狐女入梦，说是再有位列仙班者，乃狐家第四女也……”
阿汝渐渐眯了眼，太阳光芒覆盖全身，暖洋洋的，哥哥近乎呢喃的话语越来越模糊，阿汝也有些倦了。
一晃在长白山又呆了一百年，兔子的游戏玩腻了，阿汝只能无聊的把内丹吐出来又吞回去，正玩的不亦乐乎，杉树精提醒道，“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阿汝听了迅速躲在树后，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阿汝偷偷探出头来，只见一个约莫三十左右的年轻男子，在一棵树前停下，只见他乌发碧簪，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没有多余杂色，倒是一双眸流动着缓缓光泽，平白为一身素色添了华彩。
他手持一根细丝，移步幻影间便定了方位，阿汝屏住呼吸，瞧他捻着红绳，念着咒语，不一会儿，一颗白白胖胖的人参娃娃便冒出了头，那人收了红绳，长袖垂落间撒下几许斑驳光影，神情一贯专注，“人参子，只随我到你该到的地方。”语罢人参娃娃便立刻不动弹了。
阿汝看那人要走的样子，不免产生了捉弄一番的念头，立马念了幻术，变了个骷髅头的样子，嘴巴一张一合，“大胆凡人，还不快快将人参娃娃留下！”
这招对付凡人百试百灵，阿汝正暗自得意，那人堪堪扫了一眼，嘴角噙了若有似无的笑，“原来是个未成形的小狐狸，”阿汝倒是愣在原地，怎么原形都被看出来了，心下大惊，骷髅头扑通一声落了地，只顾得立刻脱身闪没了影儿，吓的人参娃娃大喊大叫，耳畔依稀残有摇头感叹声，“真是个调皮的小狐狸……”
（三）
一晃阿汝在人间游荡一月有余，那一日后，阿汝一直在想，人间到底是怎样的，杉树精在听了999遍的絮叨后，打了个哈欠，“为什么不亲自去看一下呢？”
阿汝立时沉默了。
阿汝幻化成一个十五岁的人间女子，在中元节四处闲逛，人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大红灯笼并排垂下，像极了长白山盛夏的夕阳云彩，红彤彤一片望不见底。
阿汝这里摸摸，那里瞧瞧，随着汹涌的人流走动，见到各色汤圆小吃，心急一口吞了，还没品到味儿却烫得直咧嘴，一旁的年轻男女捂着嘴笑，“姑娘，要慢慢品。”
阿汝在胭脂摊前，看她们拿起东西往嘴上擦，便过去伸出手指蘸了蘸，一股奇怪的味道传来，立马呸呸吐了出来，小摊贩目瞪口呆，“姑娘，这，这口脂可不是用来吃的……”
阿汝做了一个鬼脸跑开，还未转身便重重撞到一个人身上，只撞得头晕眼花，还未回过神儿来便被攥了手臂，只听见一声，“好久不见……”
神情却是似笑非笑。
阿汝摸摸脑袋晕乎乎抬头，立马瞪大了狐狸眼，这不是之前遇见的男子吗，他不会要抓了自己吧，阿汝立马可怜兮兮摇了摇自己的狐狸尾巴，“这位大哥，我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纵使我有意吓你，你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就放了小狐狸我吧，小狐狸我素来吃素，从不做大奸大恶之事……”
“听说狐狸肉炖汤可是一绝……”他啧啧叹息，眼里温和笑着，抓着阿汝的手却在用力，阿汝张了张嘴眨了眨眼睛，眼泪就下来了，他似是一愣，手里的力度松了几分，“小狐狸，唬你呢……”
阿汝眼泪依旧泊泊流淌，他倒是没想到遇到个爱哭的小狐狸，一身白衣白衫脏兮兮的，倒是黑葡萄似的眼睛溢了几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儿来，就像长白山上将融未融的冰雪雾气，摇摇欲坠闪烁着璀璨夺目的光芒。
阿汝眼珠咕噜噜直转精灵的很，思索片刻，一瞬便不见了人影儿，正暗自得意，又被定住动弹不得，下意识回头，只见他双手抱胸，一副大人看犯错小孩的神情笑着瞧她。
阿汝立刻泪眼汪汪看他，“你是神仙哥哥？那我就不害怕了。”说着讨好道，“我以后，也要修炼飞升的。神仙哥哥，我叫阿汝，你呢？”
“夜和。”
“夜和哥哥，你真厉害。”
夜和扫了一眼她得意忘形的狐狸尾巴，“修炼修来人间了吗？”
阿汝立马收了尾巴，只管拉着他的衣袖四处游走，一会尝尝这个，一会儿尝尝那个。
“呸，好甜……”
“这个是甘草，是一种补益中草药，有补脾益气，健脾胃之功效。”
阿汝听的入迷，“神仙哥哥，我要认你作师父，要学好多好多法术。”
他看她咕噜噜直转的眼睛精灵的很，哪里舍得让自己吃亏，只笑道，“小狐狸，我可是不收精怪为徒的。”
阿汝撇撇嘴，夜和在人间拿着人参娃娃为凡人问诊看病 ，阿汝摇摇头，“这么可爱的人参娃娃你要煮了它，多可怜啊！”
“对啊对啊，多可怜啊！”人参娃娃伸着小腿儿四处逃窜。
夜和说，这颗人参娃娃上千年，喝一口用它熬的参汤可使病重之人起死回生，我只需它的须子，用罢之后将他的身子放回深山，并无大碍。
“哎呀，可怜可怜，我人参娃娃要成无手无脚的了……”
阿汝噗嗤笑出声，夜和身边围了愈来愈多的人，他一个个耐心问诊解惑，一袭素袍下摆微微随风摆动，一副温和神情，阿汝有些着了迷，就那样痴痴看了半晌，夕阳西下时分，桃花酿喝得正微醺，心想，这人间，果然是好的，若是有师父陪着，想必更好了。
这样一路迷迷糊糊返回，也没有注意何时多了许多人来，为首的一身道士服，提了一把桃木剑来，边走边道，“小王爷的身体不用担心，只需将毛色纯白修行狐狸的内丹研磨吞服，长白山的白狐我已经捉遍，只差最后一粒便大功告成。”
阿汝登时酒醒，吓得一身冷汗，只顾着逃命，那道士法力高强，命人摆了八卦阵，只围堵阿汝朝着山上方向跑去，阿汝心里只想，“师父救我……”又不知哥哥族人如何，心中只剩凄惶。
不知过了多久，晚霞升了满天，斑驳血色艳如梅花，映染了漫山遍野。阿汝的意识渐渐模糊，身体却暖洋洋极舒坦，意识深处，只听见师父轻轻的无奈的笑道，“真是一只不听话的小狐狸……”
（四）
夜和仙君，居住在九天仙阙，话说一百年前，不知从哪里拾来一只昏睡不醒的小狐狸，近日才苏醒过来，犹记得睁眼那一日，便见身边有人温和看着阿汝，也不说话，一双眼睛流动着光泽，便如仙人一般。
“你是谁？”阿汝睁开眼，一眨不眨盯着他。
“你的师父，夜和仙君。”
“师父……”阿汝喃喃，他伸手揽阿汝入怀。
“那我是谁？”
“阿汝，你是阿汝……”
他轻轻抚摸阿汝的毛发说，“阿汝，你要细细调养，修个人身。”
阿汝每日习惯在师父怀中慵懒躺着，似乎很虚弱，师父喜欢喂养花草，小狐狸却喜欢这颗嗅嗅那颗咬咬，师父就会招招手，“阿汝，过来。”
阿汝就乖乖钻进师父怀里，师父不在，阿汝最喜欢卧在一颗古树下，懒洋洋趴着看万里流云。
“一百年来是越来越懒了……”
它叹息，“啧啧，小狐狸，打散的精魄还能被封印回来，真是不容易……”
“你是谁？”
“我是古树精……现在是古树仙了。”
无事时阿汝便卧在树下听它讲那遥远的故事。夜和抱着阿汝，抚摸那褪了浅色的白毛皮，又喂了阿汝吃参汤，没了胳膊的人参娃娃边跑边嚎，“完了完了，又要重新修炼了……”
阿汝噗嗤笑出声，眼珠黑白分明，一抬头却瞧见师父用一种从没见过的眼神瞧阿汝，只说，“阿汝，我第一次瞧见你笑，中间已经隔了一百年。”
阿汝听了狐狸尾巴高兴的藏也藏不住，一连转了好几个圈儿，嘴里嚷道，“师父，阿汝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阿汝的身体恢复的愈发快了，闲暇时间，就呆在师父身边，看他采摘些花花草草，晾晒研磨，制些药丸给阿汝吃，抑或在云巅飘然而来，弹出行云流水的琴音，在天地间回荡，阿汝痴痴笑，古树淡淡道，“痴狐痴狐……”
日子如水般流过，加之丹药仙草浸养，阿汝渐渐恢复人身，依旧是十四五岁模样，兴冲冲跑去找师父，师父温和摸摸阿汝的头，“阿汝甚好……”
他会给阿汝编发，像寻常人间生活那样，也会画眉，一笔一笔细细描摹，“师父，阿汝要嫁给你！”
阿汝坚定的说，师父画眉的手却顿了顿，眸色难得有了些许复杂之色，摇摇头，“阿汝，你还小。”
阿汝突然难过起来，古树精道，“小狐狸有什么伤心事？”
“阿汝这样的年纪在人间都可以嫁夫婿了，可师父总把阿汝当小孩子，阿汝不要当小孩子，阿汝要师父当夫婿。”
古树叹了口气，“小狐狸，你起死回生本已是逆天，普通躯体不过短短几十年，况且精魄尽散，原神早就毁了，再修炼也没可能了……”
阿汝明白了，为什么师父总是喜欢宠溺着阿汝，说，“阿汝，只要你开心就好。”阿汝很绝望，“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阿汝听着古树精说，“六道轮回，顿悟可成正果，只是，你要是沉溺于凡尘，就永远回不来了……”
阿汝却不怕，只想着，修炼成仙，就可以和师父永远在一起了。
（五）
黄泉河畔，曼珠沙华如火焰一般绽放，曲径通幽处，一棵古树沙沙晃动着枝叶，“阿汝，阿汝，你愈发闷了。”
阿汝缓了笑道，“我总是想不通一些事情，索性在这里，慢慢的想。”
“那是什么事儿？”
阿汝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她说，“我只有拥有了第十条尾巴，才算圆满。佛祖说，满足鬼魄的愿望，才有机会获得第十条尾巴，但是每次满足一个愿望，就会少一条尾巴，”阿汝叹道，“八百里黄泉，正是不见天日。”说罢又道，“虽没有太阳，可我总不害怕，就像在哪里见过一样，如同极瑰丽的落日云霞，绚烂而不浓烈……”
“云霞是什么样儿的？”古树精打断她。
她愣了愣，却想不起来，叹息一声，给了过路的鬼魄一个愿望，鬼魄哭着说，“我是横死的，可怜我妻小儿弱，只想再见他们一面，了却今生遗憾。”
阿汝达了他的心愿，古树精又慵懒睡去，再次醒来，依旧看见阿汝问鬼魄，“你有什么心愿需要达成？”语气懒怠。
古树精看着她，“阿汝，你是九尾狐，不可能有十条尾巴的！”
她也看着古树精，静静看着，“十条尾巴会有的。”
正说着，前方走来一个男子，一袭单薄白衫，面色微微泛着青色，阿汝抬头，极熟悉的一双眸，恍若千年古玉，散发着温润淡雅的光泽。
阿汝捂住胸口。
我曾栖息于那双眼里。
阿汝喃喃道，阿汝招呼他，问他有什么未达成的心愿，他道，“并未有什么心愿。”
阿汝愣住了，怎么会呢，她喃喃，“那我的第十条尾巴呢？”她又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那男子眼里露出一丝怜悯神情，“姑娘，你想要第十条尾巴吗？”阿汝无意识抬头，面色微微苍白。
他缓缓开口，“姑娘，我没有什么愿望，我的愿望，就是你拥有第十条尾巴。”
阿汝震惊了，眼里流出了液状物体，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她还是小狐狸的时候，第一次吓唬他，他笑着对她说，“真是一只调皮的小狐狸。”
她总是调皮捣蛋，攥着师父的衣袖不肯撒手，他哄她，用宠溺又无奈的眼神看她。
“阿汝……”她躺在他怀里，极虚弱时，他带她看无边的流云晚霞，霞光万里，倾泻了整个云巅，比长白山的夕阳还要瑰丽奇壮。
“我要师父成为我的夫婿。”
于是她有了执念。
可是……
抛却贪嗔痴，又怎再有入世之心。
（六）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 ……
阿汝，阿汝。
用在名字，以形观之，曰：天下莫柔弱于水，女在水旁。似乎是个恬静柔美的女子。
阿汝从不。
是的，阿汝得到了华丽的第十条尾巴，变成了真正的十尾狐。
故事到这里结束。原来得道的天机是如此，只有遇到一个肯让她圆满的人，阿汝才能有十条尾巴。鬼魄都自私地为自己考虑，从不考虑阿汝的感受，于是他舍了仙骨堕入轮回，完成了相互的救赎。
耳边一阵清脆的声音传来，放眼望去，只见一毛色雪白的小狐狸半求饶，“神仙大哥，小狐狸我生平从未做过大奸大恶之事，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了小狐狸我吧！”
虽是求饶，眼珠子却滴溜溜直转，满是精怪调皮之色，那男子笑了，语气甚是温柔，“阿汝，我是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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