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有半个多小时了吧,已经能够看到那排暗红色的砖房,干枯的大杨树枝杆直愣愣地刺向这乌蒙蒙的天空,各种交错间都在努着个头的往上钻,好似把这天空的颜色吸了下来,通过它们的躯干,把大地也浸染的干枯暗哑,这憋闷的天地间也就是那排暗红色在这闷沉沉的冬日里显的有点活气。
今天是冬至,也不知道姥爷所在的这座敬老院里会给那群没家的老人吃什么。说是没家有点一概而论了,大部分还是有些家人的,偶尔来看看,像是探监似的。说是有家吧,但有家谁不想回,又不是学生要寄宿念书,扎堆儿的住在一起能交流些什么可以安抚精神的落寞。我在路过的商店里买了些糕点,牛奶,软和些的水果,两条烟,东西不多,但接下来的路程提着这些东西走还是很费劲的。我这样像什么?像去看一个老学生。
敬老院的大门口有三四个老人在有阳光的石头上坐着聊天,离大门很近的墙角下有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在一跛一跛地挪。我在离大门还有十多米的路上就看到他们把头都转向我了,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的眼光随着我的脚步移动,我感觉自己像个异类,那种十分瞩目的眼光让我有些无措,是我的高跟鞋声音太响了?也确实不应该穿,还走了这么久的路脚都麻了。我应该让我妈来,我有点不敢进去了,我突然怕被他们拉住问东问西。龇着牙走吧,大家在看我,也算礼貌的回笑一下了,走进这座大门真的很需要勇气啊。
院子里就没有那么多老人了,偶尔的一两个。姥爷的屋子里没有人,门锁着,楼道也空荡荡的,加上刚才在大门口的“奇遇”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不是这个敬老院?前面还有一家?就在我思忖着要不要再往前走走时碰到了管理员,她告诉我,老人们都在食堂吃饭,这个点儿要开午饭了,我可以进去找我姥爷,她给我指了路向,我又把东西都提上,蹬着小步子去找食堂。
食堂在一条走廊的尽头,尽头两扇吻合的玻璃门正好可以看到里面,正对着两张大圆木桌子,看到几个佝偻的背影,似乎人不多,我便没有多想就推门进去了。
如果这是一场突如其来,毫无准备的即刻演出,我那瞬间被惊吓弹出的思绪就已经在最开始搞砸了所有,木讷,呆滞,迟钝,它们就如它们本身所表达的意思,没有及时对惊吓作出反应,没有被弹出去,后知后觉地支配着我的表情,我的言语,我接下来的动作。
推开门的一瞬间我就傻了,里面放了足有十多张桌子,每张桌子边都坐着有将近十位老人,老人们穿的衣服颜色普遍很暗,那些像石头一样坚硬的藏蓝色将老人们稳稳地固定在椅子上,骨头的不灵活让他们懒的做一些扣扣挠挠的小动作,如果你看到过幼儿园的小朋友在等饭的椅子上有多活泼,那么这群老人同样在等饭的椅子上就有多死板,对比从来都是鲜明的,最好的状态始终是在两个端点的中间。偌大的圆桌上除了木头本来的坑坑洼洼外什么都没有,没有碗筷,没有餐巾纸,没有调味瓶,这是一种不入饭景的异常情况,若不是还有厨房灶台的嗡嗡声,我很怀疑这是不是一个吃饭的地方,这更像是我小学时班主任发完脾气的教室,同学们都在低头“忏悔”,大气不敢出,只要静静地等待,下课铃就是解放。我的出现显然是打破了屋子里的僵硬,老人们浑浊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他们在努力地想着我是谁,眼神不好的老人在低声地向旁人打问着我长什么样,他们这样“研究”我,我有点孤立无援,像是站在了突如其来,毫无准备的即刻演出舞台中央。思绪逐渐归位时我开始找我的姥爷,一眼就扫出来太困难了,我没有戴近视镜,老人们又长得都皱皱巴巴,挨个找吧,又太考验我的魄力,细看了一张桌子的人我就坚持不下来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馈他们每一双期盼的眼神,我在看他们是不是我的姥爷时他们也在认真地打量着我是不是他们的亲戚。期盼是沉重的,尤其是这么多双望穿了人生的眼睛。
我杵在门口的一张桌子旁不知所措时我姥爷在靠近橱窗的一张桌子边站起来了,他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喊我的小名,我像抓住了稻草一样,急步走了过去。姥爷不坐了,他要拉我出来,怎么劝他都不吃这冬至的饺子,姥爷说:“他饺子不好吃,姥爷也不想吃它,快走哇,姥爷不饿。”
我和姥爷走出食堂时身后跟着三四个老人,他们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在等姥爷掏钥匙开门时他们也都围过来了,其中一位老人有点失望的说:“呀......我以为我的个闺女呢,和这个女女长的一样样儿的,我以为我的个女呢。”另一位老人也接话啦,“我也以为是我的女呢,我还说昨天刚来完今儿咋又来啦,以为有事儿呢。哦……原来不是。”姥爷的脸扬起了一丝骄傲,他用略高的声音给我向大家做了一个简短地介绍,
“这是我外甥女儿,我二女儿家的大女子,来看我的”。门开了,我与姥爷进了屋子,那几位错认了我的老人蹒跚着又返回了那个拥挤的小食堂。为什么在我和姥爷已经走出来了他们还要跟出来确认一下?我想大概在越来越短的时间里,他们珍惜着任何一个可能的相见,相见抵相思,相思催人老啊。
姥爷的对床是一位没有结过婚的中年人,年轻时在厂子干活炸伤了一条腿,是他的哥哥把他送来的,总得有人照料他,敬老院显然是他哥哥能想到的最好的地方。这位大叔虽不满五十,但面容很显老,像一位近七十岁的老人,他说话口齿不清楚,我把给姥爷带的东西拿了几个递给他,他接过去后就开始哭,哭一会儿停一停,看我和姥爷聊天他又开始哭,双膝抵着双手,双手抵着双眼,九根半手指就在眼窝下胡乱地抹,试图找到一个可以关掉眼泪的按钮。可是手指怎么能堵住眼泪的口子呢,那明明是从裂开在心口的痂流淌出来的呀。
姥爷去世后不久,这位爱哭的大叔也去世了,半夜肚子疼,送到医院已经晚了。
临别时姥爷用粗糙的手擦拭着眼角的浊泪,他也低着头喃喃地说:“哦……回去哇……哦……回哇,哦……”我没有说什么,内心的杂乱让我觉得任何安慰的言辞都显得特别虚假,在这种孤独的老人心里,即使我说了全世界最动听的话,也不及在他口渴时递给他一杯水来的踏实。
第一次见我姥爷哭是初二那年的夏天,北边的乌云气势汹汹地侵略过来,我们要在下雨前赶回家,便与姥爷匆匆地告别,车走开时,姥爷就站在房后的土堆上,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的袖口擦泪,姥爷不来我们家,我们又要上学,好些看起来无足轻重的事就是不能随心所欲,相聚与离别也就像有了限制,大家叹息着“见一面少一面”,又吝啬着每一份相聚的时间。
我就这样意外地收藏了姥爷在我们所有人面前最后的哭泣。这次见面后不到一个月姥爷就走了,我回去再看到时是摆在院子里的棺材。村里的这处院子是我姥姥姥爷给我妈他们几个姊妹弟兄建立的家,这个家养大了他们的儿女,也送走了他们自己。这次,是我站在房后的土堆上哭,我才发现,站在土堆上看我们回去的路能看到那么远,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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