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病又犯了,晕倒在外面的工地上。妈哭着打了电话,我立即出发,但时间的缓急仍要等司机的决定。我不能说他的麻木不仁,毕竟他也需要生活,要怪只能怪我没有令他动心的口袋。
终于拼了三个人,索价比平时贵三倍。司机意犹未足,一路上说他昔日的鸿运。某某日,一男子找我问到某地的价格,即付立行,绝不讨价,时有众司机车近满者呼之即行,价低却不理会。
我听腻了这样的炫耀,顿起反感。可又焦虑爹的病,益加惆怅。
车子经过漫长的跋涉,终于到了爹处的城市。刚过了界碑不远,司机便停了下来。他说前面不能再开了,遇到交警就白忙活了。我们虽十分不满,也只好下车。
旁边的摩的操着听不懂的口音与司机打招呼,他载了我去爹的工地。由于那工地的偏僻,司机须寻了路走,要收双倍的价钱。我认为他的理由不算过分。
终于见到爹了,他站在那尊雕塑下面等我。因他不能描述准确的位置,只能告诉我这尊雕塑的附近,而这样的雕塑在这样的城市并不算少见,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找到已经超出了预期。
我遥遥地向他回首,他似乎没有看到我。他急切切地东张西望,似在盼我的到来。
我向他打了电话,说我看到了他,让他不需动,他怪道既然看到了还浪费电话费。
在各大运营商取消了长途漫游费后,各种套餐的最低消费蹭蹭地涨。为了省钱,他一直用十年前的套餐。可这套餐在外地用往往要贵一倍多。这是名副其实的小区外长途,可声明却十分合法,我打了服务电话除了牢骚,只能自嘲。
查话费时,他在身边听的真切,后悔昨天多打了电话,一周的话费够他改善四次伙食的费用,如果捡包装袋,需要捡二百个。
我问他等了多久,他说不长不长,一个小时多些。我说,这大日头的天,你又有这样的病,且要上那熬眼睛的工,该呆在屋里歇歇才是。他说,好久不见你了,想的很,且这病又不是要命的病。
我同他一路说话一路走,向妈报了平安到达的消息。妈熬起了电话粥,爹急匆匆应付着要挂断,我说我的电话便宜,他也不依。
他的步履愈加蹒跚,脚板贴了地似的行走,踢起了腾扬的粉尘。远远地,有个男人给他打招呼,满脸的横肉,与音色极不相称。他笑爹的病是富贵病,爹骂他,他灰溜溜地走了。
到了工地,两个塔吊正在天空中游动,因蓝天白云和阳光的衬托而显得十分雄壮。围挡把整个工地包裹起来,清一色的政治宣传图幅,让人热血喷张。
开了门的内部,却是一片的狼藉。我们在里面迂回,高层的建筑拔地而起,工人们如矫健的猴子,在耸入云霄的铁架上自由行走。机器轰隆隆地响,把脚掌震得发麻。
在最南端,爹见到了工地的领导,他积极地介绍,我们无动于衷。爹不断地说这人的能干,对他的关照。
终于抵达了他的宿舍,遥远地看过去,会错认为是临时的茅房。屋内仅安置着门板垒叠成的床和一个小方桌,角落上摆满了工人寄放的工具。我说这条件太恶劣了,他却一副欣然得意的样子。
我带他去做检查,他执意的不肯。我横下脸来,他因畏惧而妥协,但表示只看门诊,接诊的大夫说是高血压引发的眩晕,爹又说最近每天的喝水很多,大夫说糖尿病人都如此,要注意饭量与运动。爹又说他的牙口与腿脚,医生便不耐烦地匆匆开了药方,按下了叫号机。
我们提了沉甸甸的药回他的宿舍,他说这病看来不能好了。见到铺天盖地的精准扶贫标识,他会打趣似的问我贫困线的界定。我说咱家的情况因我的工作使得人均年收入超过了四千的标准。他又问慢性病卡的办理,村医生只会贴了通告,老远地让你回来签了所谓的契约服务,却除了带来麻烦并无实际的好处。
我说,那慢性病卡的办理,多是贫困户的特权。乡里因众人的上访,放宽了标准,可村里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麻烦。那为人民服务只不过是为了宣传的需要。一向政治坚定的我突然说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令他也颇为震惊。他让我谨言慎行,免得丢了工作。我戏谑地说,丢了工作说不定更划算呢。
爹忽然遇到了熟人,两人互通家世。他又说起了昔日的种种,从二十岁在机械厂干到五十岁,厂解散后的种田、失子、打工种种,以及现在。人问他领退休金还受这样的症。他笑着说,哪里有什么退休金,有脸有关系的都调了出去,现在都锦衣玉食了。我们出力的终究还是回去做贱民。
我为他的遭遇打抱不平。找了国家的政策,向社保局咨询。电话只是呜呜没人接听。
昔日里曾经通过县长信箱留言,回复已是大半年的时间。后来跟巡视组写信反馈,渺无回音,还把我的留言屏蔽了。巡视组走后,我的留言又重新挂了出来。我苦笑,这翻云覆雨的手段令人钦佩。可巡视组已走,这问题怕永远沉默下去了。
我说,这样的不公的确须计较。他说,何必呢。这把年纪了,又有这样的不治之症,就算最后等到了上面的政策,也早填了沟壑。况且,比我干的更久的也都多半死了,人家不冤吗。也不能因我的问题让上面给你压力。我笑,我的前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却与家、国都密切关系。
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我就感到负能量的膨胀。临晚的时候,我要走,他执意要我住一晚上看他的工作。我说我完全能够想到,且这小屋子的拥挤容不下两人。他说怎么容不下,不过再添两块木板罢了。我终于不肯留。
他说那该吃点饭吧,不能空了肚子走。我不忍再拒绝他,一起去了南面的饭店。老板见他远远地过来,便要热早剩的稀饭。他高声地说今儿不喝汤了,煮完饺子。老板愣了一下,很是吃惊的样子,显然这是他在这里破天荒的奢侈。他说来一斤,娃来了改善改善伙食。老板很受感动,盛了足足的量。吃饭的功夫,他又喝了三大杯的水,说近来渴得厉害,可能糖尿病严重了。
吃罢饭,天已薄暮。他十分挽留,声音沙哑,近乎央求。我怕在这里又会收到催婚的絮叨,头也不顾地走了。心里笑他的痴望,像我这样的,何论婚嫁呢。外人的话说,不过是调侃,他的话说,却让我芒刺在背。
我飞速地挤在回程的末班车上,正好听到有两个本地的干部在说信访者的报应,他们说这些刁民真该死绝的好,让他们周末也不得休息,儿子过个生日也不能陪伴。我心里想,这也是牺牲。那贱民真是屁都不如了。却沉默着一言不发。
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明天召开信访大会。为了市里一项重大的安排,全体同志务必发扬不怕吃苦劳动光荣的精神,把维护社会稳定当做第一件民生实事抓紧抓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