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辞

作者: 一筐暮色 | 来源:发表于2020-09-27 10:13 被阅读0次

    (一)

    今夜是没有月亮的。

    远山绵延成一片浓重的黑影,几颗星子缀在松烟般的天尽头。

    暮色漠漠,夜色被酿成浓稠的黑,浓云沉沉地压在屋顶上头。四籁俱寂,好像世界不曾存在一般。

    他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淋了一身厚重的墨色。晚风入窗,禁不住一阵颤栗,“果然不比年轻的时候了啊…”,叹息如柳絮般飘落。

    还记得之前,大冬天被师傅罚跪在结冰的河上,衣服全都剥干净了,之后不也是活蹦乱跳的嘛。

    他拖着步子慢吞吞挪向屋里,背部微微佝偻,就像一张单薄孱弱的影子,被压扁了。

    点一截细烛,光线微弱如萤火,摇摇欲坠,却足够照亮整个屋子。

    一桌一椅,木板床上一层破败的棉絮,还有孑然立在角落的一只半人高的衣柜,便是全部家当。

    环堵萧然,墙上斑斑驳驳刻着岁月的刀痕,灰黑色的污渍从饱经风霜的墙角向外渗透。

    在这样残破的地方,唯一有生命力的便是青苔了吧,它们肆意生长着,从屋内蔓延到屋外,与窗外的几杆瘦竹相接。

    他端着蜡烛走近矮墩墩的衣柜。衣柜早已残破不堪,执着而孤独地立在那儿,在黑暗里静默。

    拉开被虫蛀了的木门,几件衣物孤零零地躺在里头,甚为寥落。

    他伸出细瘦伶仃的手将它们取出,极轻极轻地摊在床上,凑着如豆的微火着迷地看。

    那是几件精美绝伦的戏服。虞姬的明黄凤戏牡丹斗篷,上面还压着顶如意冠;旁边是杨贵妃的女蟒,杜丽娘的素白衣裳。

    他留恋地、近乎痴迷地抚摸着这几件——仅存的几件没有被红卫兵收走的衣裳。

    烛火摇曳,映入疲惫却专注的双眸里,如洒星辰。

    这些老朋友啊……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要把平生郁结都吐尽似的。

    如今……也只剩下你们了罢。

    (二)

    “青石瓦,灰石墙,小雨淅淅落其旁……”

    他很小便被送进了戏班子。

    穷苦人家多子,实在养不活的,能有人肯给口饭吃,已是天大的福气。

    戏班子不是什么人都收,班主要先“过眼”——看脸、看手,让孩子扯开嗓子喊几句,看看有没有学戏的那个“饭碗儿”。

    他被母亲拉着送到班主面前,班主走了一遍上面这些程序,末了点点头,从喉咙里滚出一个“好”,拍拍他肩膀,说了句“给你娘磕个头。”

    他回身磕了个头,听他娘泪眼汪汪地嘱咐了几句,就跟着班主走了。

    学戏的日子不好过,唯一比在家强的是每顿都能吃上两个窝头了。

    戏班子简陋的很,一间并不宽敞的散发着霉馊味儿的屋子,满满当当可以睡二十个人,夜里翻个身都困难。

    一大清早,鸡鸣未起,他们就被赶到空旷的地方吊嗓子,“啊——啊——哦——”,引得满塘野鸭子跟着乱叫。

    吃完早饭就是一上午的训练,压腿、倒立、翻跟头,一个动作做不好,就是几十遍的重复,再做不好,午饭就免了。

    孩子们一叫苦,他们的班主兼师傅,那个永远腰板挺得笔直的中年人,就会把他们轰进自己的房间,指着墙上“同光十三绝”的画像,用亮如洪钟的声音教育他们。

    “程长庚,谭鑫培,都是这么苦过来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呐……”

    再后来,师傅会带他们去苇塘边,白色的苇花像覆了一层新雪。他们对着苍茫的苇荡吼一曲“力拔山兮气盖世”,惊醒了塘中沉睡的水鸟。

    白色的飞鸟群扑棱着翅膀,在风声里腾空而起。

    浩荡天地间,余音久不绝。

    (三)

    和风熏,杨柳轻,郁郁青山江水平。

    他第一次登台,是在故乡这个小镇上。

    临水的空地上搭了个临时戏台,台下黑压压的一大片脑袋,有站不下的,干脆在水面上寻了条小船,站在船头伸长了脖子看。

    他们从正午一直演到黄昏,浅阳甫出,覆在他额角眉梢,他的眼里也溅进了那么两三点金色。

    “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

    花腔声声催流水,唱到最后,他恍惚入了戏里,不知今夕是何年。

    全镇人都记住了那年戏台上粉黛蛾眉,芙蓉玉面,一笑万古春的崔莺莺。

    谢泽烟,这是他的艺名。师傅姓谢,戏班里大半的孩子都随了他的姓。

    那天,窗外烟雨澹澹,远山如青黛。师傅将他叫进屋里,听了半晌细雨泠泠,对他说:“‘菏泽生烟云为雨’,我给你取名叫‘泽烟’,你说好不好?”

    他打心底喜欢这个名字,泽烟,听上去就透着股水汽,像是船娘渔歌里最温柔的一个尾音。

    但后来他翻了许多诗集,都没找到那句湿漉漉的“菏泽生烟云为雨”,想来是师傅自己诌的。

    他登台不过数月,“谢泽烟”三字就同他一起,乘着南风,在十里八乡传开了。

    柳絮飞残铺地白,桃花落尽满街红。正是那暮春时节,落棠尚未眠。

    他素手轻捻,花腔婉转,一曲“良辰美景奈何天”,一舞水袖醉流年,亦醉了戏外人。

    (四)

    岁暮天寒,江山又小雪。

    冷风吹雨,他和师兄弟抬着师傅的棺木,穿过冗长的巷子,只有零落的衰草在身后送行。

    他这才明白,原来生命就像一根一寸长的灯捻,一场大梦的工夫,就烧到了尽头,唯余冷清。

    他为师傅选了一个好归处,夏有翠竹滴雨,冬有红梅簪雪。

    远处枪声再起,无助的悲号刺破朦胧的空气,回荡在尘寰之间。

    枪口冒出的青烟排云直上,火炮喷红了天际,烧出一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中华江山。

    他想,只怕这红梅翠竹,也不能长久了。

    半个月前,一群酒气熏天的日本兵拍开戏班大门,揪住他的小师妹逼她唱曲。师傅上前阻拦,被身强力壮的日本兵一脚踹在心口,便卧床不起了。

    “泽烟……你替我把戏班子……带下去……”

    师傅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吩咐,每一个音都像生生从喉管里挤出来的,原本的浓浑厚重不见了影子,徒留一线嘶哑。

    “这戏……几百年了……咱不能让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亡在外国人的手上哇……”

    不只是京戏,先人历经千秋万代垒起来的泱泱国土,也断没有轻易便葬送在外国人手里的道理。

    他们这些人啊……能做的,不过是在茶馆酒楼的烟尘里,显贵名流们的纸醉金迷之间,演一出太平盛世。

    如今大厦将倾,深渊在侧,那千疮百孔的破败山河,又岂是几句“海岛冰轮初转腾”就能收拾起来的?

    他遣散了戏班,在师傅坟头洒了一壶酒,在心底道了一声,对不起。戏班虽散了,但京戏不会亡。

    遥寄共此醉。

    终于,海清河晏,天下一派太平。无限江山似锦,画图难足。

    戏外兵戈默,戏里笙箫起。他的名字再次乘着十里杨柳风,飞入杏花烟雨里的寻常百姓家。

    (五)

    烟光万里,天清如洗。

    泼泼洒洒的阳光蒸腾出一片暖意,仿佛前夜的黑云狂卷只是假象。

    他被推搡着出门,抬头竟瞧见远山头上泛出茸茸的一簇碧色衔天,莽撞闯进他的眼帘。

    鲜活的颜色让他心里欢喜,脚步也不禁慢了下来。随即就有人狠狠推了他一下,蛮横凶狠的声音在他耳畔炸开,“磨磨蹭蹭的,快走!”

    今天天气真是好,那群年轻人真会挑日子。

    街边黑压压的,全是看热闹的人,几乎可以算是“倾巢出动”了吧。这排场,他唱了几十年戏也没见过!

    他被逼着套上了之前被没收的戏服,胸前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以及一句口号

    ——“打倒牛鬼蛇神!”

    字体极为拙劣,笔画歪歪倒倒,像家里那只快散架的柜子,像村路边匍匐的藤草,是怎么也扶不直的。

    他安静地走着,昂首挺胸,迈着他在戏台上的步子。

    围观的男女老少投来各异的目光,好奇,不屑,鄙夷,利刃般割着他的魂魄。

    青年男女尤为兴奋,跑前跑后,拍手,鼓掌,吹口哨,喊口号,赶集似的热闹。

    街口中央,阳光明晃晃地刺进眼睛里,一切都是惨白的。他眯起眼睛,又念起山头上那抹幽幽的翠色,比最好的点翠头面上的颜色还鲜亮。

    春意已经沏出来了,过不了多久,街头就该有挽着篮儿卖花的姑娘了吧。

    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个年轻人,高声宣布着他的“罪行”。一双大力的手压过来,强迫着他弯下膝盖——跪下,磕头!

    他猝不及防,心思还没从山头上收回来,就被后面人狠踹了一下,腿一软,踉跄着扑倒在地。

    两个兵立刻摁住他的后颈,发了狠地往下压,要逼着他磕头。他梗着脖子,牙关死咬,拼着一口气对抗几只蛮不讲理的手。

    旁边的一个兵见他不肯妥协,气急败坏,拎起一截木棍向他的背劈过去。

    他背后一颤,灼烧般的痛楚轰轰烈烈席卷全身,一口血呛在喉头,呼吸都炽热起来。

    脖颈间的压迫仍在继续,他快要撑不住了,费力地将头抬起一点,余光正瞧见对面的屋檐下挂着一盏大红灯笼。

    过分喜庆的颜色,快要烧起来似的,如同洞房时的喜烛,灼得他双眼刺痛,心口火辣辣地疼。

    他突然大笑起来。

    多少年了啊……他学戏到现在,也该有四十余年了吧……他虽为戏子,卑微如芥草。可,“位卑未敢忘忧国”,他也从来没敢对不起这个国家啊……

    当年日本鬼子进城,掳了他们戏班的人去,叫他们给军官唱戏。他硬是一声没吭,任凭暴怒的敌人拿铁棍撬得他满口流血。

    那么风雨飘摇的日子都过来了,可如今……

    如今……

    他的头重重地磕下去,鲜血沁出来,融入脚下坚硬的泥土里。天地倒倾,他眼前是一片泛红的血色。山河一派静默。

    过几天,就是惊蛰了罢。

    文by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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