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新作《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出版了。
出版这本书很顺利,尤其是印刷环节,以前在印刷厂至少要排队等半个月,这次两天就完工了。据出版社的编辑说,最近印刷厂的日子不好过,很多厂都没活干,印我的书自然用不着排队等了。
按照原计划我是要和编辑一起下印刷厂的,现在用不着了,我的时间一下多起来。眼瞅着就到清明节了,我决定利用这几天的空闲回乡祭祖。
回乡的路本来很好走,可是那天却极不顺畅,路上车特别多,车速根本提不起来。快到家的时候,干脆走不动了。下车一看,路中间堵着几块水泥墩,旁边插个牌子,上面写着“前方施工,请绕行!”
我只好绕道。这一绕,山高水远,回家的路被无限拉长。本来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可是直到天黑还看不见故乡的影子。
四周没有人烟,一片荒寂。地里的坟头填了新土,顶上的纸钱不时被风吹起,白得瘆人。
柏油路变成了乡间砂石路,上面没什么车,我孤独地向前狂奔。车灯把漆黑的夜撕开一条深邃的洞,它随着车身的摇晃,飘忽不定,洞壁惨白而恐怖。
路两旁是丑巴巴的山榆树,歪歪扭扭,戗毛戗刺,它们神秘地审视着快速走过的我。
不知什么鸟在夜空中乱飞,险些撞到前挡风玻璃上。
我不知道家在哪里?回乡的路漫无尽头。
我不敢再往前开了,决定找家旅店住下。
不远处孤零零有座小楼,隐隐约约能看见有块霓虹招牌。我心中一喜,这应该就是常见的那种路边旅店,可以住宿吃饭停车,于是我猛踩一脚油门,向前冲去。
拐过一道弯,才发现那座小楼并不在路边,离砂石公路还有几百米。我一打方向盘,下了公路,沿一条土路奔向它。
那是一座灰色尖顶的小楼,很老旧,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像一座废弃的教堂。走近之后,才确定它真的是一家旅店,因为我看到了那块霓虹招牌上的字——体验旅店。
好奇怪的名字,体验旅店!?如此荒凉的地方,有什么好体验的?我看着招牌,百思不得其解,霓虹灯发出迷幻的光,在荒野的夜色里显得很诡异。
我停好车,这时下起了雨,我从车上找出一把紫色的伞,打着伞向旅店走去。
进了门,我一边收起伞一边四处打量。奇怪!一楼竟然没有前台,甚至连一个工作人员也看不到,这是旅店吗?谁家的废宅吧!
正在我疑惑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屋子里的灯同时熄灭了,我瞬间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中。
“吱扭……”一扇窗户被什么东西推开了,一股冷风从我背后传过来,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心顿时悬了起来。
“有…人吗?”我颤声问道。
仿佛过了很长时间,一个声音从走廊的深处传过来,沙哑、缓慢而孤独:“有…保险又跳闸了,我这就点亮蜡烛。”
“刺啦”火柴跳跃的火苗点燃了蜡烛。
火光后面,我看清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张很老很老的脸,头顶的毛发掉光了,牙也残缺不全。烛光映着她浑浊的眼睛,那双失水的眼睛麻木地看着我。
我本能地后退两步。
她接着问道:“住店吗?”
我点点头:“…嗯!”
“去地下室登记。”
“地下?”
地下室里更加黑暗,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顺着楼梯走下去。
楼梯很短,也就是说,地下室很低矮,刚刚能站直身,我觉得它更像墓穴。
一个很小的窗口,令人压抑。我朝里看看,烛光中,一个女人低头打着毛衣。看模样是个少妇,不过结婚时间应该不长,因为她没有农村女人那种久婚之后的邋遢。
这里这么偏僻,又没有什么顾客,可是她竟然还不睡,好像在专门等我。
“你好,我要住店。”
对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把窗子打开一条缝,递出一个平板电脑:“在这上面登记。”
我接过平板,上面显示的是一张表格。不过,这张表与平时住店登记的内容差别很大,除了姓名、性别、年龄,还有婚姻状况、家庭状况、病史、喜欢什么、恐惧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太夸张了吧!”我有些恼怒地问:“这是住店还是审问啊?”
“这是规定,都要填。”
我用了很长时间,终于填写完毕,交了钱,问了一句:“你们不要身份证?”
那个女人理都不理,扔出一个钥匙:“六〇〇房。”
我惊诧地问:“怎么会有六〇〇房?房间号不都是从‘一’开始吗?”
那女人一边打毛衣一边说:“你怎么这么多话?”
我停了停又试探地问:“这里能寄存贵重物品吗?”
那女人说:“今晚没有其他旅客,只有你一个人,没人偷你。”
我想了想,也没什么好问的了,拿了钥匙,离开地下室,上了楼。
来到一楼,我准备坐电梯上六楼,可是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电梯。正要喊人询问,突然想起现在停电,找到电梯也没用,只得作罢。
我开始犹豫,考虑是否离开这个古怪的地方,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很响的炸雷,我一哆嗦,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摸黑上了六楼,借着手机的光找到了六〇〇房。
打开门,进去,我习惯性地按下墙上的开关,灯竟然亮了,可能是电线修好了,不过灯光很暗。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个写字台和一把椅子,连个电视都没有。靠门的那面墙上有个高高的拉门,那肯定是个衣柜了。
我反锁上房门,换了拖鞋,躺在床上。
外面的雷声忽远忽近。
这时,我忽然想起打毛衣女人的话:“今晚没有其他旅客,只有你一个人……”
我开始害怕,恐惧中我又想到一个问题,既然没有其他旅客,为什么偏偏让我住六楼?
这里面一定隐藏着对自己不利的秘密。
我想下去问个明白,但一想起那个墓穴一样的地下室,还有一楼那个丑陋的老太太,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
我只想捱到天明,赶快离开。
雨点打落在玻璃窗上,声音很大。
这一夜,我将和两个古怪的女人一起在这座孤店里度过。
我无法入睡,睁大眼睛,四处打量。
这个房间,仿佛每个角落都潜藏着眼睛,我偶尔看了写字台抽屉一眼,心猛地抖了一下。
那个抽屉关得严严的,里面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墙上挂着一只钟,慢腾腾地走着,不快不慢,精确,冷静。
我背靠屋角坐在床上,眼睛盯着那个抽屉,一眨不眨。我的耳朵里只有一个声音,那是钟的声音,“卡擦,卡擦,卡擦……”。
我下了床,一步步走向那个抽屉。
我拉开抽屉,“吱呀…吱呀…吱呀…”
我多希望打开之后看见里边放的是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啊,那样我会轻松很多。
可是,我看见的却是一本书,一本白皮书,那种白色,在灯光下有些瘆人。
我十分惊恐,迅速又把抽屉关上了。
可是,关上抽屉之后,我却更加害怕。又一次把抽屉打开,哆哆嗦嗦地把那本书捧出来。
我想,也许是自己太多疑了,也许这是店主对没有电视的一种补偿。
我看了一眼书名,几个纯黑色粗体仿宋字:体验旅店。
我翻了翻,发现这是一本没有作者名字、没有出版单位、没有书号的书。
书上写到:一个雨夜,有一个胖乎乎的路人打着一把紫色的伞,走进了一家体验旅店,他是回乡祭祖的,中间遇到修路,绕到这里。
这人喜欢喝酒,喜欢码字,还喜欢女孩,可是旅店周围什么都没有,登记完之后,他只得去房间睡觉。
这天夜里,电闪雷鸣,四周漆黑一片,他有点害怕,睡不着,他打开写字桌的抽屉,看见了一本白色的书!……
雨哗哗地下起来,黑暗的世界淹没在水声里。我感到自己实实在在地钻进了某个梦里,这个梦像黑夜一样严严实实地把我罩住了。
书上写的是我自己!我身不由己地走进了书中。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倍感无助。
我只有一条路,读下去,看看自己的命运到底是什么样的结局。
书上又写道: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午夜来临,钟声响了十二下。这时,楼梯里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脚步声很慢,走一走,停一停,走一走,停一停,不知是从楼上下来的,还是从楼下上来的……
我猛地把书合上,不敢再看下去。看了看墙上的钟,还差十五分钟就到十二点了!我像等死亡一样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我大脑一片空白,被极端的恐怖煎熬着,过了很久很久,没有听见什么脚步声。我稳定了一下心绪,心想,书就是书,是自己太多疑了,也许是店主在开玩笑……
我又看了看钟,还不到十二点,时间过得太慢了。
当指针终于指向十二点的时候,钟声敲响了,一下,两下,三下……
十二响之后,又回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楼梯里真的传来脚步声!很慢,走一走,停一停。
我的头发都坚起来了。
我呆呆地听着那脚步声,无法判定它是从楼上走下来,还是从楼下走上来。那个声音慢慢向我的房间走过来,又渐渐地远了,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走回来……
我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怒,想大喊一声,可是终究没有喊出来。
我拿起书,轻轻回到床上,紧紧抓住被角,抖成一团。
这个脚步声会有什么结果?
我像窥视审判书一样又翻开那本书。
书上是这样写的:大约半个小时后,奇怪的脚步声消失了。可是这时候,楼梯里传来扭秧歌和唱二人转的声音……
果然响起扭秧歌的声音。这个雨夜,谁在扭秧歌?
我已经吓得脸如死灰,可是那声音却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耳朵,“咚咚呛,咚咚呛……”
声音越来越高亢,一男一女开始对唱,嘈杂中透着一种浅薄的欢快:正月里来是新年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家家团圆会呀!少的给老的拜年……
我缩在床上,咬着牙翻开那本书,书上接着写道:扭秧歌和唱二人传的声音渐渐地停止了。这时候,这个旅客已经快被吓疯了。他预感到自己离死不远了。
他发疯似地踹开洗手间,没有什么;他又发疯地拉开靠门的那个衣柜门,里面特别黑,他看见一个人高高地立在里面,正是那个登记室里打毛衣的女人!她脸色苍白,满脸血渍,直直地倒下来,用手抓这个旅客……
我没有发疯,轻轻地打开洗手间的门,里面空空如也;我转过身来,面对那个紧闭的衣柜门却不敢伸手了。
我搬来那把椅子,这是这个房间里惟一的可以做武器的东西,站在衣柜前,还是不敢打开那扇门。
我回到床上,缩在一角,死死地盯住那个衣柜的门。那是一扇即将要我命的门。
我惟一的精神支柱是这个房间里还有灯,我一直没敢关灯,如果没有灯,我可能早就崩溃了。
这时,灯突然灭了。
窗外的雨声一下大起来。
我猛地蒙上被子,又迅速把脑袋伸出来,睁大一双眼睛,盯着黑暗中的那扇衣柜的门。
我回想小时候看过的电影,董从瑞、黄继光、刘胡兰……他们都是英雄,他们什么都不怕……
我依靠回忆给自己壮胆。
可是,到最后还是对此失去了信任。因为过了很久之后,那扇衣柜里传出敲击的声音,很轻很轻,隔一会儿敲一下。
我哆嗦着。
那衣柜里的敲击声越来越响!
终于,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的声调很低,语速很慢:“我……好……冷……啊……”
我抖得像筛糠,要崩溃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又响起来:“我……好……冷……啊……”
我这时候已经瘫软,想动都动不了。
那个声音越来越低:“我……好……冷……啊……”
接下来突然死寂无声。
离天亮还有十万八千里,而时间这时候好像停止了。那个声音并没有到此为止,它一步步得寸进尺……
又过了一会儿,衣柜的门“吱吱呀呀”地被拉开,开的很慢,拉一下停一下。
我眼看一个人影慢慢地走出来。
一道闪电,我看见她正是登记室里那个打毛衣的女人!她穿一件白色的长袍,面无表情。
她站在我的床前,颤颤地说:“你……的……姓……名……你……的……年……龄……你……的……”那声音飘飘忽忽,毫无质感。
我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我感到像被人扼住喉管一样窒息。我惨叫一声,当场晕了过去。
……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早上。
春日的阳光很足,厚厚的窗帘全部打开,房间里亮堂堂的。
我的床边坐在两个一模一样的女人,正是登记室里打毛衣的少妇。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看人出现了重影,于是用手揉揉眼睛。
女人看出我的心思,尴尬地笑笑:“别揉了,你的眼睛没毛病,我们是双胞胎姐妹。”
“对不起,心远,我们太冒失了……”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终于讲明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里真的是一家体验店。不过不是体验住宿,而是体验“快速印刷”,她们的背后其实是一家印刷厂。
近年来,受各方面的影响,印刷厂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为了争客户,抢市场,她们在“快”字上动起了脑筋。如果客户急需,她们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书印刷、装订成册。
为了证明自己的快速响应能力,于是开了这么一家体验旅店。
客人入住登记时,收集好客人详尽的信息,然后快速排版印刷成书,在客人入住之前,由双胞胎妹妹带着印好的书,进入到客人房间里,将书放进书桌的抽屉,然后自己藏进衣柜之中……
她们选定在清明节开业,我是第一个“倒霉”的体验客人。
本想给我留下深刻的体验,没想到她们玩得太投入了,把我直接吓晕了。
唉!这个不景气的印刷市场,把人都要逼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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