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集星星的人
作者|南尔
01
那是一个很漫长的四月。
苹果的香气弥漫在湿润的空气中，我慵懒地躺在冒出新芽的草坪上，眯着眼睛望着在房顶尖上赛跑的白云。
云在亮蓝色的天幕中变幻着——柔软，洁白，甜蜜。一丝一缕地将我包裹在四月融化的暖阳里。就在这个漫长到百无聊赖的四月，我遇见了一位收集星星的人。
他在我旁边坐下来，高大的身影投下一团黑蒙蒙的阴影。我眨了眨酸疼的眼睛望着他，他的头盔已经解开挂在脑后，银白色的太空服在阳光中闪着亮光。我仔细地端详着他的面容，他就像我以前见过的所有收集星星的人一样，脸上总是有一种暗淡的青灰色，瞳孔里也是浅浅的棕色，仿佛常年在星星面前将自己的颜色抹淡了。
他紧锁眉毛地抬头望着蓝天，睫毛给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太空服的袖子上是一块小小的荧光屏，红色的数字正显示着“8”，我明白，那表示离他要去收集星星还有8个小时。
他若有若无地说：“今天的云真多。”
我点了点头：“是啊，这么多的云晚上大概是很难看到星星了。”
他没有再说话，从上身的口袋中拿出一个塞着木塞的玻璃瓶，瓶身上贴着纸标签，上面写着“乔娜”。
里面有几颗亮莹莹的碎屑。他把瓶塞打开，又从另一个口袋用手指夹出一根烟，熟练地把烟头放入瓶中蘸了蘸。亮黄色的碎屑在烟头渐渐放出跳跃的光芒，烟草的气息伴随着烟雾缓缓飘出，烟头变成了闪着亮橘色的忽明忽暗的彩灯。他将玻璃瓶的瓶塞塞好，重新郑重地装回口袋，又把燃着的烟送入嘴中，狠狠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出来烟雾。
我直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着泥土味的青草，问他：“那些是碎的星星吗？”
他又吸了一口烟说：“是。快用完了。”
我说：“今天晚上应该会有很多星星。”
他抬头望了一眼蓝天，蓝天上是悬浮的白云。他说：“希望如此吧。”
02
在他袖子上的显示屏变成“7”的时候，他走了。背影和飘散的白云融为一体，在辽远的天幕上映着明晃晃的白。
我也站起来，拿起草地上随意扔下的书包，往“风之车站”走去。
“风之车站”在一个窄窄的谷地，四季的风不停地从山谷的一边吹来，又奔向山谷的另一边。
我看了一眼唯一的站牌，褪着白色漆皮的白色杆子向左边倾倒着，我不用踮起脚尖就可以看到站牌上写着“春风站”。
天幕渐渐向西方旋转着，蓝色的边缘晕染着一道淡黄色的轮廓，我盯着脚上红色的帆布鞋，用鞋子的头踢地上去年冬天残留的枯叶。
等到那轮淡黄色携带着金黄和橙黄色占领了半边蓝色的天幕时，我看到山谷的另一边飘来了一列嫩绿色的列车。
春风列车柔和地停在站牌旁，我往后望了望，这列车一共有六节车厢，没有窗户玻璃和车门。我一眼就可以看到里面所有的乘客，一共有四个人：列车长——春风，乘务员——雨水，还有一个 穿着黄色雨衣的短头发小女孩和另外一个穿着厚重太空服的星星收集者。
我踏上列车，列车就平稳地向山谷的另一头驶去。我坐在星星收集者的对面，旁边是那个短头发的小女孩。
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里灌进车厢，扑在脸上却暖融融的，像棉花。列车长春风是一个头发整齐的中年男人，他穿着花哨的绿色制服，头上顶着柳叶编成的帽子。春风的脸上永远是热情洋溢的表情，他欢喜地开着列车，口中念叨着他的一切所见所闻——
他开着列车从荷兰的春天驶过欧洲平原，在那里他用列车开过的风拨动风车的风叶。又在广阔的平原上绕过红尖顶白墙壁的教堂，与黑色的燕子赛跑……
我听着他口中不断的描述，眼皮不知不觉沉重了，短头发的小女孩在抚摸着她黄色雨衣上的水滴，这个收集星星的人将他的头盔取下，望着窗外黄昏的天。他的脸也是暗淡的灰色，笼罩着一层阴影，瞳孔是淡绿色的，映着金黄的天幕。袖子上的荧光屏显示着“12”……
03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列车刚好停在了“夏之站”，短头发的小女孩不见了，收集星星的人正端详着手中装着半瓶亮黄色碎屑的玻璃瓶。
我拿起书包，向列车长说：“谢谢。”
春风挥了挥手说：“再见，好运。”
望着眼前一片灯火喧嚣的城市在夜幕中闪烁，我向那片城走去。
在那里，我见到了第三个收集星星的人。他坐在一家喧嚣的酒馆前，手中是一杯已经喝完的啤酒，杯子的底部沾着白腻腻的泡沫。
他把头盔放在桌子上，从怀中掏出一颗完整的星星，那是一颗五角星，闪着朦胧的暖黄色光。星星上面还写着浅浅的一行字“请把我送去夏之站的酒馆”。
他掂了掂那颗星星，然后拿出一把小锤子——那是每一个收集星星的人都有的小锤子。他把星星敲下了一个角，递给了酒馆的老板。
酒馆的老板喜笑颜开地拿着那块亮莹莹的角跑回屋，拿出一枚银色的硬币——那枚硬币投入星星收集者的太空服后背的口袋里，集齐十枚就可以让星星收集者获得一次收集星星的机会。
那个收集星星的人只是呆呆地让酒馆老板投入硬币，又呆呆地看着酒馆老板小心翼翼地敲下一小块星星碎屑放入酒馆的玻璃吊灯里。酒馆顿时更加明亮了，亮光映照在星星收集者的眼睛里，他的眼睛是淡茶色，但是空洞得像浩瀚的宇宙。
我耸了耸肩，走出了这座城，回头望了一眼，小城依然在一片喧嚣中灯火通明地欢歌，一盏盏灯光就像一片星空。
在“夏之站”，我没有花多长时间就等到了一辆夏风驾驶的列车，列车长夏风是个穿着红色流苏裙的女士，棕色的卷发轻轻拢在脑后，嘴上的口红和裙子一个颜色。
我踏上鲜红色的列车，列车的车门和车床挂着薄薄的草帘。列车长只有一个乘客，他也是个收集星星的人。我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幕想着：也对，这个时候只有收集星星的人还在外面闲逛了吧。
夏风听着夏威夷风格的音乐，咯咯地笑个不停。她用夸张的语气描述着她驾驶列车开过太平洋时途径夏威夷岛的风光，又津津有味地描述着海岸线上婆娑的椰树和茅草屋搭成的小酒馆。
我注意到这个收集星星的人背后的口袋已经被封起来了，他袖口的显示屏不再显示数字。我问他：“你不收集星星了吗？”
他摇了摇头说：“早都不收集了，我受不了这份工作，但也找不到别的事情做了。”
我点了点头，他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眼睛比其他星星收集者明亮了一些但浑身风尘破败。我又看向窗外，深蓝色的天上一颗明亮的星星又消失了，我知道，一定是一个收集星星的人刚采集了它。
04
在“秋风站”下了车，头顶的天已经透亮了，淡蓝色点缀着浅浅的寒星。秋风站在一片沙滩上，白色的沙滩在清晨被寒冷的海水拍打出呜咽声。
在海边，我又遇见了一位收集星星的人，他用绳子栓住一颗星星，把它投到冰冷的海水里，再捞上来。水面浮起一层金黄的亮粉。他又赶紧跳下水去，用细密的网打捞金粉，再湿漉漉地回到岸上。
清晨的风是冷的，甚至刺骨。我看到他拖着厚重的太空服湿淋淋地蹲在海边哆嗦着，手中把网子上的金粉灌入玻璃瓶里。我问他：“为什么要在海水里洗星星？”
他的头盔没有摘下，隔着厚厚的头盔传来他的声音，低沉地颤抖：“这是规定，海水出来的粉最亮。”
我点了点头，看见被绳子栓住的已经掉色的星星躺在岸上，比沙子还白。
那个收集星星的人向我晃了晃手中的玻璃瓶说：“看，这颗星星多么亮啊。我要送它去冬之站的面包店里。”
他手里的玻璃瓶在灰暗的黎明笼罩出毛绒绒的暖黄色。我笑了笑说：“是啊，很亮。我也要去冬之站，我们一起吧。”
我们就站在冬之站的站牌旁，听着海浪翻涌的声音和海鸥歌颂清晨的叫声。不久，天色变凉了，星星在天幕中消褪，东风的列车伴随着巨大的呼啸声驶了过来。
我们踏上被白雪包裹的洁白的火车，火车的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车床被厚重的帘子掩盖着，进了车厢我们才发现车里只有冬风列车长一人。
冬风蓄着厚重浓密着胡子，裹着厚重的棉袄。他沉默不语地驾驶着呼啸的列车。
收集星星的人左手抱住那颗惨白色的星星，右手拿着那一小瓶金色的亮粉坐在我的旁边。沉默了许久后，他说：“我当星星收集者已经算不清楚多少年了。”
“这确实是一个麻烦的工作。”
“是啊，可是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没有找到她。”
“她是……？”
“我的母亲。”
“哦……这样啊。”
“我努力地运送星星获得硬币，几乎每天都可以获得一次收集星星的机会。但在黑色的宇宙中，我几乎找遍了所有星星，没有我的母亲。她生前说过，如果她死后，她会在星星上写‘把我送到冬之站10号的小花园中’为此，她死后我夜晚去宇宙中寻找星星，白天就在冬之站徘徊，但找了整整十年，没有见到这颗星星……”
“……”
他本来就被海水冻得惨白的手紧紧握着玻璃瓶，暗淡的眼睛几乎要滚出眼泪。他忽然抬起头认真的看着我问道：“你说，每个人死后真的都会变成星星吗？”
我一时不知所措，对于这个人人都谙熟于心的真理，一个收集星星的人居然产生了怀疑。我说：“是的，肯定会的，我们都会。”
我不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我低下头盯着脚上红色的帆布鞋，我怕再听他说一句话，我就对此产生了怀疑。
会的，一定会的。我们每个人离开世界后都会变成一颗星星，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逝去的生命。
它们在天空中闪烁，却无比留恋地上思念的人。如果在地面上有想念的人，星星宁愿被收集起来，带回地面。就算是被敲碎、被海水洗去亮光和颜色，他们也在所不惜地变成粉末和碎屑，变成城市里一盏盏灯，去照亮地面上的人，等待看见自己思念的人……
而星星收集者，就是帮助星星完成这个愿望的人。
05
冬之站到了，我与他告别，他的脸惨白得像他手中褪色的星星。他的眼睛望向冬之站10号的花园中——有一盏黑色的路灯，灯里没有亮光，冰冷的灰。
他又一次失落的叹了口气，消失在白茫茫的雾里。我在路旁的长椅上坐下，无所事事地等待着白昼。
天彻底亮了。天空中不知不觉地出现了大朵大朵的云。
我想起了遇见的第一个收集星星的人，他的玻璃瓶上的“乔娜”应该是他的爱人吧？她的星星愿意变成他烟头上的一抹亮光，照亮他阴郁的脸庞。他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那颗星星，但他还在收集着星星，他可以让更多的星星回到等待的人身边。
我又想起那个在夏风列车上的星星收集者，他已经不再寻找星星了，是因为放弃了吗？在茫茫宇宙中找到那颗星星太难了。
那个一直在寻找母亲的星星收集者，他仍然在寻找。他收集着每一颗星星，帮他们完成回到地面的愿望，又不停地寻找着母亲的星星。
天上的云飘来飘去，晃得我眼睛酸疼。我把书包放在腿上，仰起头回想着自己离开家的那一天。
我对父母说，我要成为一个收集星星的人，我要找到外婆的那颗星星。外婆曾经告诉过我，她的星星上会写着“请把我送到43号小屋阿卉的身边”，我当时笑着说：“我一定会找到这颗星星。”
母亲含着泪对我说：“如果成为收集星星的人，那需要用一辈子来收集星星，你会四处奔波，又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寻找。你还会看着这些想回到地面的星星粉身碎骨……”
我说：“这并没有什么，如果想成为收集星星的人，那就一定要帮助星星变成粉末继续发光，这是他们的选择。成为收集星星的人也是我的选择。”
母亲说：“好，你去吧。出去游历这个世界，去见见其他收集星星的人吧。”
我闭上了眼睛，那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出来游历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成为收集星星的人，我不知道怎么变成他们。
我又想起了“风之车站”的风，他们代表着每一个季节，但他们永恒不变，甚至不会失去生命，因为他们仅仅是风，尽管他们看起来像姿态各异的人。
春风永远充满希望，夏风又永远热情欢快，冬风沉默寡言又粗犷凛冽。他们永远保持着这样的性格，驾驶着四季的列车。
而每一个收集星星的人的脸上却都是暗淡的，连瞳孔都是暗淡的。他们望着星星的光芒与悲欢，他们又感叹生命的脆弱短暂。
他们的脸上流露着悲伤，到底是因为被闪烁的星星的光亮洗去了喜悦的颜色，还是后悔成为了一个星星收集者？或者是为这些不惜代价回到地面的星星而惋惜？
我不知道这些，也懒得去想。
盯着脚上红色的帆布鞋，我想起自己还很忙——我要去下一个地方寻找成为星星收集者的办法，我还要去寻找外婆的星星，而且，我已经想好了，在我变成星星以后，我要在春之站的山谷里变成一盏闪烁的灯。
后记
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逝去的生命
它们在天空中闪烁 却无比留恋地上思念的人
它们宁愿被收集起来，带回地面
就算是被敲碎、被海水洗去亮光和颜色
他们也在所不惜地变成粉沫和碎屑
变成城市里一盏盏灯
去照亮着地面上的人 等待看见自己思念的人
星星收集者 就是帮助星星完成这个愿望的人
_THE END_
作者简介：南尔，一名大一的学生。喜爱一切有关于文学、音乐、电影的艺术，或许这个世界了无生趣，但是艺术就是用来改变这个世界的，文字就是用来感动这个世界的，所以现在，我也有写一些使世界更有趣的文字的必要了。
写作初衷：为了纪念逝世的外婆，同时想要以童话的方式引发更多人关于生与死的思考，或许死亡并不是一个人的终点，亲人之间的牵挂才是一个人存在与否的真正意义。生命的继续与结束并不在于身体是否死亡，而在于这个人的存在被铭记与遗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