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我们谈论了太多超越生命的价值，以至于忽略了生命本身的崇高，忘了活着这件事，它有多么难以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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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是一部有灵魂的纪录片。

没有预想中的黑暗、压抑、撕心裂肺，电影以一种极度客观的视角，真实而艺术地反应了中国大陆“慰安妇”幸存者的现状。

抗日战争期间，中国遭受侵害的女性大约有二十几万，这其中，绝大多数的人或者被虐待致死，或者因屈辱而选择自杀，截止到电影拍摄的阶段，幸存者的数字停在了二十二，这也是这部纪录片名字的由来。

禁不住叹问，这几十载春秋，该是怎样度过来的？

纪录片中第一个深深戳中我的细节，来自湖北孝感的毛银梅老人。

老人本是韩国人，逃难来到中国，却依旧难逃厄运。采访时回忆那段日子，老人用干涩的声音，说了恐怕是她这辈子，会的仅有的几句日语：“请进，请坐！”

镜头前的她，说的很慢，很平静，可这几个简单的音节却逼人落泪。

七十年了，当初为了活命而模仿的几个陌生音节，一刻也没从她脑海中消失过。当初说着这句话时颤颤巍巍、小心翼翼的绝望情形，多少次让她从梦中惊醒？谁都能想到，这句“请进”之后发生了什么；可是谁都无法体会，那一句又一句“请进”后的七十年，老人究竟是怎样迈过。

无法想象，多少次在痛苦中的翻滚挣扎，才能磨炼出这一份淡然。

曾在高中的军训之后，把记忆比作一个糖果工厂，大言不惭所有经历的苦涩都能在那里裹上一层厚厚的糖衣，现在终于看到了自己幼稚的一面。

有些苦涩，没办法美化它的口味，只是因为记忆太过深刻，反复浮现，让人不得不习惯了它的苦味。

这似乎更接近生活的真相。每个人的苦涩都不尽相同，相同的是它们都必然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提醒着我们，活着本身有多么的不易。

于是我们拼尽全力，去寻找并拥抱让我们活着的理由。

正如这些从地狱爬回来的妇人们，在余生里，她们有的守着不离弃自己的丈夫孩子，努力回归曾经的生活。有的收养了孤儿，用爱浇灌一个新生命，也渐渐拼凑起自己破碎的心。有的收养了猫猫狗狗，宁可自己没饭吃，却也要把那一口吃食喂给作伴的两只小猫。

“这世界真好，吃野东西都要留着这条命来看。”

韦绍兰老人这话说得很俗，却是对生命最深的彻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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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刚去医院探望了重病中的爷爷。

呼吸机几乎24小时不能脱离，肺部功能几近丧失，最基本的呼气吸气，都仿佛用出了全身的力量。

这是爷爷同病痛抗争的第七个年头了，过量的激素早让他的骨头脆弱不堪，病床上躺久了，肋骨也能断掉好几根，不用镇痛栓根本无法入睡。

个中痛苦究竟有几分，难以言表。

爷爷是一个极体面，极聪明的人。年轻些的时候，即使是武汉冻人的冬天，那黑色的帽子，黑色的皮手套，也让人觉得十分干练，看不出一丝老年人的疲态。病房里，爷爷永远是穿的最整齐，最有精神的那个病人，头发胡子定期修剪，手表不离身，爱听新闻关心时政，脾气上来的时候，甚至还要和他人争论两句。虽然自己不能动，却总能指挥着奶奶，安排好家里的大小事。奶奶忘记的药，他都能立马说出放在家中哪个抽屉。

然而再要强的性格，也无力抵抗病痛的摧残。一年年的消耗，让爷爷开始需要被人喂食，需要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需要奶奶帮他擦洗全身，发作极强烈的时候甚至要在病床上解决小便问题。我记忆犹新的是，某次奶奶不小心喂给了爷爷一勺滚烫的蒸鸡蛋，爷爷难以忍受，却又不愿吐掉的样子，只得在嘴中左右腾挪那一勺鸡蛋，待稍凉后，勉强咽下，然后涨红着脸，睁圆了眼，几乎是低吼着，“我马上把这碗掀了它！！”

这大概是我所见到的，爷爷病中日常的一个小小缩影。所以我时常会不解，爷爷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状态，一个如此要强的人怎么能接受自己，在这样年复一年的病榻上，把生活的趣味和尊严一起消磨殆尽？我曾悄悄和姑姑聊起，如果是我将来老了，被病痛折磨到这个地步，我宁可来一针，不给家人添麻烦，有尊严的走好过这样活着。

彼时觉得，活着仿佛一条底线，尊严大于生命，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价值。

今日方悟，活着已是诸多不易，拼尽全力去活着，让生命再延续几秒几天几年，本身，就是最大的体面与尊严。

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看过的书籍影视作品，总少不了舍生取义，奉献自己燃亮他人，为爱付出生命等等这些价值输出。我们动容于这些宏大叙事中的高尚精神，惊天动地中的不渝爱情，却也在不知不觉中放低了生命的位置。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的教诲我们倒背如流，然而再顺嘴的格言，也值得我们偶尔停一停，去细味其中取舍究竟如何。

想到此，大概能对过去曾瞧不上的人与事，多出一些宽容，也给自己在未来可能要面对的抉择，多出一些参考。

登高山之巅，羡慕远方蜿蜒的河流，羡慕高空绚烂的烟火，总想不顾一切赶快离开山顶，去离那些美好再近一点点，甚至纵身一跃也在所不惜。

如今，回看来时登山的路，荆棘遍布，杂草丛生。深吸一口气，能站在此处，也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