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爹第一次在彭水苗寨吃流水席时,发现一个怪现象:
这里的人夹菜前,会习惯性拍筷子,拍在方桌棱上,清脆动听,每夹一次菜,就拍一下桌,无论老人还是小孩,都能熟练啪啪啪。八个人就这样你一拍来我一拍,就像一组专业的汉代宫廷乐队。
一桌流水席吃下来,全程啪啪响不停。
姨爹觉得十分有趣,以为是苗人的传统习俗。只是他膜拜得太早,一顿饭吃完起身一看,裤腿上全是油,都四面八方拍过来的。
姨爹问老人:反复拍筷子是苗族人的神秘祭祀吗?是不是担心神兽捣乱,发出声响,保证饮食安全。
老人说:你想多了,我们只是为了拍掉筷子上的菜,表达礼貌。姨爹说你们这个尊重,顾头不顾尾,只是表面功夫,拍掉的油腻,全飞到对面客人的裤腿上啦。
我从小爱吃流水席,擅长拍筷子,一拍二十年。喜欢吃流水席,一来热闹,二来菜多味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流水席已经有九个菜了。
彭水流水席上菜一般有三个步骤,第一步骤是:干果酒水。
待八人坐定,传菜员上传干果,一般是酥食麻饼和炒黄豆,酒水是老白干或高粱酒,经济宽裕的还有香槟酒,大人们就着干果酌酒,小孩抢着喝香槟。
那时的小孩个顶个吃货,黄豆和花生瞬间光盘,就连满口钻的酥食也被掠夺一空。如果麻饼酥软可口,连大人也会分吃,动作慢的老人,只能聊天抿干酒。
我不愿跟同龄坐一桌,抢不过他们。长辈告诫我说:坐流水席千万不要饿捞饿像。我真听了父母的话,可惜这个习惯后患无穷。
多年后,酥食麻饼渐渐消失,被五香瓜子和炒花生取代,富人家还会在花生中兼达几颗软糖。同时期,味道正宗的香槟酒消失了,换成青岛啤酒,经济宽裕的会上两瓶白酒、两瓶啤酒。现在流水席还会加两大瓶饮料,啤酒按箱计,但我还是回味二十年前正宗香槟的味道。
干果和酒水上来约五分钟,第二轮来了,凉菜。
一般是萝卜丝、海带丝、豆芽等凉拌菜。萝卜丝经风霜洗礼,清凉中带酸甜,特别下饭,小孩大人都爱吃,后来经济宽裕,凉菜开始转型升级到荤菜,比如卤肉、卤鸭、卤鸡。数量也从过去的三个慢慢加到五六个。
先前没有干果下酒的大人,终于可以安静地挑食凉菜。小孩被干果塞了肚子,追悔莫及,心有余而胃不足,往往下席追逐打闹去了,大人才真切感受到一桌有几个小孩的好处。
又过了几分钟,凉菜被清空。有着急莽撞的庄稼汉大呼小叫:主人家舍不得吗?拿几盘凉菜打整客人哟?
于是管客师傅扯起嗓门喊:“管伙食的,上热菜!”主厨冲进厨房传达命令。
厨房里一堆妇女,个个段子手,嘴污得很。她们聚在一起准没好事,探讨的内容无外乎:谁家老公在外打工跟邻村妇女乱搞,谁家老婆跟谁在苞谷林有一腿,滚了一裤子的苞谷毛;谁家老公的家伙短小无力用秒表结算,谁家老婆的叫床声音难听,方圆几里的耕牛都受到惊吓,第二天下地耕田走不动等等。虽是瞎琢磨,捕风捉影,但都说得有板有眼,不由得你不信,以后见了故事中的妇女同志,免不得意淫一番。
与其说是为主人家帮忙,不如说是农村妇女的一次狂欢派对和新闻发布会,大量谣言从这里流出。她们既是美味制造者,也是谣言播种机。
主厨见一帮妇女尽说黄段子,虎吼一声:麻痹骚娘们,昨晚没被你大爷干舒服,跑这里来继续骚啊?赶紧,客人都鸡巴饿了!
这帮娘们可不是省油的灯,见主厨牛逼吼吼的,当场有妇女反击:饿个鸡巴哟,饿了就把你狗日的两个卵子割下来给客人下酒!
流水席第三轮:热菜出炉。
热菜一般是夹砂扣、榨菜扣肉、回锅肉、红烧肉、大豆肥肠、烩豆腐、三香等,因为都是自家里喂养的土猪肉,肉质干净,味道正宗,连残汤剩水也可以倒碗里泡饭吃。
荤菜最初七个,和凉菜加起来九道菜,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标配,新世纪后加入鱼肉海鲜。如果还食不饱,就只能让添饭小妹多添饭了。
主菜过后,最后一道菜是素菜汤,主要是白菜豆腐汤。鲜嫩的白菜和石磨豆花一混合,成就流水席的经典压轴。荤菜吃多了的客人,可以净化肠胃,米饭舀多了却发现无菜可夹的客人,就着汤菜也能勉强管饱。
白菜豆腐汤是流水席的收官之作,也向客人宣布:别他娘老母猪掏死食——没个够,赶紧扒完滚蛋,主人要摆下一桌喽。
之后几年来,农村人大办烤烟和外出打工,经济越发宽裕,流水席的标准也在同步提升。富人们引领潮流,将流水席九道菜升至十三道。吃流水席回家,母亲总问:上了多少菜?如回答十三道,母亲定要点头赞许;若少了,即便母亲不问,我也要嘲讽主人家抠门了。
进入二十一世纪十年代,伴随高山移民和新农村建设,城镇化浪潮,由一个生产队帮忙造饭炒菜的流水席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选择酒店开宴。酒席由八人方阵变成十人方阵,小方桌变大圆桌,干杯的时候碰不到杯子,只敲击玻璃盘表意思。
现在的流水席,少有小孩争抢瓜果花生和香槟,大人也都遥遥相望,礼貌又陌生。过去拍筷子的乐队慢慢散了,或许现在的食物都不怎么黏筷子,轻轻一拍,也不用担心拍到对面客人腿上。
而那些习惯一口高粱酒一口萝卜丝,慢悠悠享受流水席的白胡子老头,就再没有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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