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给父亲打电话,他正在房上捡瓦,说趁阳光灿烂,正好捡瓦。
我很是生气,曾经反复告诫他不要上房捡瓦,咱家十二柱四间的老房子比他年龄还长,修建于上世纪60年代初,文革都还没开始呢。父亲近160斤的体重,踩上腐蚀的木板,一旦断裂,如何是好?
父亲无奈地说,老房子的瓦已经好多年没经专业休整了,漏洞多,裂缝大,一下雨就漏,大量望板常年被雨水浸泡,早已腐蚀,有的长了蛀虫,早已无法承受一摞瓦片的重量。
况且,上世纪90年代周边非常活跃的捡瓦师傅,绝大部分已仙逝,剩下几个老骨头,都是七老八十高龄,就算他们敢上房揭瓦,谁还敢请他们?因此父亲这个非专业人士,只好亲自上房修葺。
让我感到一阵苍凉的,不是那些正在逝去的捡瓦匠们,而是瓦房和父亲正在一起老去。而今,老态龙钟年久失修千疮百孔的瓦房,正在被一位即将老态龙钟的主人修复,而他们年龄相当,都经历了近一个甲子的风雨,目睹了一个时代的文明变迁。
其实,很多年前,地方政府就有高山移民政策了。只要愿意搬,政府就给补贴,但是父母坚持不搬,父亲对老房子有深厚的感情,安土重迁。他甚至对我和妹妹说,就算老得不能动,也不愿寄居城市。
何止是父亲对老屋有感情,在老屋生活到十八岁才离家远行的我,同样对老屋有着无比念怀。小时,我最爱听暴雨敲打木屋瓦片的声音。
特别是在某个早上,躺在温暖的被窝里,被怒吼的风声惊醒,于是聆听着木屋外的动静,不一会儿,暴雨由远而近,渐渐登陆瓦房,只听那雨水如黄豆般噼啪迸溅着,又似被坚固黝黑的瓦片反弹回去,化解于无形。
雨水凶猛凌厉的冲击,犹如《长城》电影中的怪兽,被瓦片搭建起来的防御工事阻挡在外,它们只好顺着瓦片方阵架起的沟壑,将残存躯体一股脑倾泻到地面。
而我,躲在小屋成一统,既可以“夜阑卧听风吹雨”,又绝对清醒地认识到,并不断地提醒自己,因为瓦片方阵的守护,我是安全而干燥的。
那时候,木屋也得到过最好的维护。
上世纪80年代,苗寨在我们老家是常态,一寨子全是鳞次栉比的瓦房,因此几乎一个村落就有一两个技艺精湛的捡瓦匠。爷爷爱惜木房,老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是他用汗水换来的。每年,他会让捡瓦匠来做两次修捡,一捡就是两三天,所以得提前选好日子。
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在院落玩耍的我,抬头看着捡瓦匠扣着草帽,蹲在瓦房上挥汗如雨,他的周边是堆起来的瓦片,那裸露出来的白色望板,犹如女人洁白的肌肤。经过两三天的修复,瓦房重新焕发生机,呈阶梯型一片片传递的瓦片,比三军仪仗队还整齐。
被修捡一新的瓦房,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庄重。
爷爷去世后,瓦房修捡节奏放缓。一来父亲常年在外,母亲忙着农活,遇到暴雨,挑了盆盆钵钵接了勉强对付着;二来修捡费用太贵,而技术精湛的捡瓦匠越来越少,修捡过后常常抗不过两三次暴雨,就又开始漏水。
况且,上世纪90年代末,隔壁邻舍已开始拆除瓦房,前往公路边修捡砖房,瓦房的世界正在崩塌,砖房时代已经来临。
一恍惚,就是25年光景,我几乎再没有听过雨敲瓦片的美妙声音。
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场场在童年看来极其恐怖的暴风骤雨,正在成为一种麻木的自然惯例,它再也无法通过敲击那一张张轻薄而又坚固的瓦片,告诉我此刻有多安全多温暖;它再也无法穿透防御工事的薄弱环节,渗透到吊脚楼房的窗棂上,提醒我时光荏苒,岁月匆匆,而亲人为我构筑起的童年庇护所,正在无可挽回地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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