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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村落都曾游荡着一个疯子

每个村落都曾游荡着一个疯子

作者: edd9fce0bc86 | 来源:发表于2017-07-23 10:17 被阅读12次

上世纪60年代末,19岁的大山哥从彭水岩东乡逃荒到了彭水双龙乡。今天在地图上看两乡的距离,不过两小时车程,在半个世纪前,却需要一两天的徒步行走翻山越岭。

当时,陆路交通不便,鹿角人要去大城市,须通过乌江航运,坐上机器船,顺流下县城,停靠在今天繁华的北大街附近码头。岩东穷乡僻壤,深居彭水中部,水陆两不通,村人出远门,只能带上两个苞谷粑,且行且珍惜。

大山哥是声如洪钟的大块头,浑身肌肉壮实得很,小腿悬着一个大肉瘤,据他说是脚抽筋,一发狠用手挤压所致。我好奇他睡觉是平躺舒服还是斜躺舒服。

大山哥受够了穷逼的岩东,立志走出去。他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翻越岩东最高山峰,绕过新田乡,出现在他面前的是热火朝天繁华流水的建设场景:这里江流奔腾不息,码头边货船停靠汽笛呜鸣,岸上一坡坡白墙黑瓦的建筑,展示着这个小镇的勃勃生机,这就是计划经济时代的鹿角区。

大山哥仿如《魔兽世界》中入侵人类的兽人头领,立在山巅,俯瞰人类文明。

大山哥在乌江码头当苦力,码头工人辛苦又危险,但没得选择。沿海打工潮尚未兴起,包产到户还在十多年后,计划经济仍是铁板一块。一个大字不识的外乡人,没得选择。

大山哥背着高架,承重三百多斤的货物,从摇摇晃晃的水上浮梯缓缓走过几十米,透过脚下宽绰的空隙,能看见深幽的乌江。他下船,沿着斜坡开凿的之字形石阶,踩着光滑发烫的鹅卵石,将货物背到主街道的仓库卸下。他一边挤轧汗衫上流淌的热水,一边接过库房管理递过来的凭证,下工后再来兑换粮票。

好日子没持续多久,他因为拉帮结派要求涨工钱,惹恼了地头蛇,被砍得头破血流,脸上留着纵横捭阖的刀疤。地头蛇说,本想将他绑了沉乌江底下,念他心眼不坏,放他一马,但不想在码头看到他。

大山没法在鹿角混了,他也不喜欢鹿角人,鹿角人太血腥、太野蛮。他连夜过乌江,借道双龙,朝贵州省沿河方向走。经双龙乡人民公社,去一户人家讨饭吃。

这家主人是三十多岁的泰叔叔,泰叔叔见大山虎背熊腰是条壮汉,有心收留,得知了他的计划,就拿言语恐吓他:小伙子,那沿河人比双龙人更穷苦,比鹿角人更野道,双龙这边打群架买凶杀人,都找沿河人客串哩。

泰叔叔将沿河人包装成延边人,吓住了大山哥。有趣的是,双龙人的心狠手辣并不比沿河人差。解放初期的三反五反,双龙乡建起大型监狱,关押各处搜捕的国民党残余:党棍、烟贩、兵痞、土匪和流氓。每隔一段时间,就公开处决一帮罪大恶极死不悔改的犯人,威服四海震慑八荒。

后期的人民公社、供销社合作社等建筑,也由这群国民党劳改犯修建而成,经半世纪风雨屹立不倒。后来,新政府大赦天下,好多犯人就地入户安置。

泰叔叔说双龙乡民风淳朴,是隐瞒了这段血腥历史。

真正让大山留下的,是泰家有一个高挑瘦削待字闺中的女儿小花。小花非泰叔叔亲生,而是随母亲逃荒而来。三年灾害期间,高山上的老百姓纷纷朝有水的地方跑,有江流的地方,总是好的吧。

上世纪70年代中期,大山与小花喜结连理,而红色浪潮接近尾声,关押国军的监狱撤并,民兵团解散,留下少量精兵强将成立了武装部。由于地理位置不便,人民公社从山脚迁往山腰,一同搬迁的还有供销合作社和人民医院等机构。

泰叔叔住在人民医院旧址旁,医院搬离,空出一块平地来。泰叔叔决定紧挨老房子为女儿女婿搭新房。时有风水先生警告泰叔叔:医院是极阴之地,建房不吉利。泰叔叔从小在坟堆中扒拉骨头玩,他还将残骨打磨成雕塑环绕毛主席像章钉在墙上。他相信邪不压正,很快,新房搭建起来。

1976年,彭水县第三中学从双龙乡旋坑坝迁往鹿角区。同年,大山哥喜获一子,取名小军。

小军7岁那年,一家人吃蘑菇。小军忽然长长尖叫一声,碗筷落地,口吐白浆,倒地抽搐,随即昏死过去。一家人抱着小军朝乡医院跑。正要输液抢救,小军慢慢醒来,人也恢复正常。

大家以为这事过去了。三个月后,小军从果树上栽下来,双腿乱蹬口吐白沫,很快又恢复正常。邻居们都说小军被恶鬼附身。泰叔叔想起风水先生的话,隐隐后悔,但他对鬼神仍极度蔑视,被毛泽东思想武装过的农民都是唯物主义者,他一巴掌拍在方桌上:管他什么牛鬼蛇神,统统打发去见阎王!

泰叔叔请来阴阳先生。先生经过深度调研,推断是大山哥的爷爷来纠缠他。先生斥责大山:你爷爷说,你从家乡出来多年,没给祖宗烧过纸上过坟,这次是来提个醒。

大山吓了一大跳,赶紧寻求化解之法。先生在堂屋搭台驱鬼,又将小军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上,包成精巧造型,十字交叉捆上红线,于子时藏在大路边的石头缝,说只要路过的孩童把折纸掏出来,冤魂就纠缠那孩童去了。

小军母亲每次路过石头缝都忍不住瞧上一眼,很快,隔壁邻居都知道准确的坐标了。大家信息共享,相互打招呼,大人又给旗下孩子打招呼,千万不去碰石头缝的折纸,不然会死。

最终折纸也没人取,小军母亲四处说那阴阳先生骗人:“藏在石头缝里谁看得见?为什么不直接丢地上,让邻村的孩子捡走?”

不过阴阳先生这么一折腾,仿佛暂时压住了邪气,小军好几年没犯病。直到三年后他在小学课堂上倒地抽搐。小学老师告诉大山哥:可能是母猪疯(羊癫疯),治不好。而且小军智力低于常人,跟不上课程,还经常装病吓同学。大山哥决定让小军回家。

小军舍不得女同学,倒地上嗡嗡哭。大山哥不好家暴,就哄小军,只要不读书就给他打家具娶媳妇。小军听说打家具娶媳妇,一骨碌爬起来,闷声不响跟着他爹回家了。

小军不懂成人的世界,他爹许诺的媳妇迟迟没到位,倒是每天放羊牧牛风雨兼程。他牵着牛路过我家,见我在院坝写字,就笑着问:幺爷,看书呢?嗯呢。他转身见牛犊在害庄稼,怒吼一声:麻个痹,出门没喂饱你哇!

1993年,小军的外婆去世。泰叔叔不安现状,雄心勃勃寻找第二春。这种行为引发女儿女婿不满,最终撕破脸皮。

1994年,泰叔叔跑乡政府状告大山哥,说大山想药死他。乡政府下来检视,发现泰叔家的泡菜缸果然有敌敌畏。于是大山哥被带走判刑坐牢。十岁的我起床揉眼睛,母亲说:你大山哥被抓走了。我想象老鹰俯冲而下,用两只爪子牢牢扯住我们家黑母鸡的样子。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大山入狱七年。

同年,吉石匠来到我们村,他以长工的身份,住进大山家。他帮人打墓碑、雕刻字,捡瓦补漏、种植烤烟。吉石匠会讲故事,满肚子聊斋志异,一个小故事能讲成章回体,我很喜欢他。

小军和小芳却不喜欢吉石匠,小军常对他大声嚷嚷,但是他们的母亲却不发表意见。小军有时闹得过分,他母亲就小声警告说:小军,再囔囔,我抽你几鞭!

1996年,我随班主任坐上公交车去县城参加比赛,烟尘滚滚中,忽然看到一个踟躇前行的背影,当车经过他的一瞬间,我发现是小军。他孤身一人,满脸愤怒,沿着公路大步向前,像一名复仇的巫师。据说,大山哥被关在彭水监狱。小军不知具体位置,唯一能做的,就是沿着公路去县城找他爹,告诉家里发生的事。

同年,打工潮如约而至。少年们纷纷提着行囊远赴江浙。小军的妹妹小芳,小学毕业辍学在家,她发现日复一日的家务劳作,并不能改变什么,爹爹进监狱,哥哥不正常,母亲又跟外人不清不楚,这家庭全靠自己了。她决定外出打工,一去就是两年。

1997年暑假。两小妹跑到我房间,捧着一大把软糖,她们告诉我:小芳回来了。我靸着两片拖鞋跑到小芳家,看她穿着一身漂亮的连衣裙,坐在院落,翘着二郎腿,一群孩子围着她欢笑。她不停地给孩子们发糖。我忐忑地叫了一声,她侧过脸来大笑:玮玮来了呀,快来吃糖,还说待会儿过去看看你呢。

我有点不好意思,远远就闻到香水味。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是十年前跟我一起玩泥巴的女孩了。不过,虽然她画眉毛涂口红,她的眼里仍保留着村落的淳朴,至少,在她见到隔壁邻舍时是一如既往的清澈透明毫不设防。

小芳问我:你还在念书?我说嗯。她说:念书好,你适合念书。

傍晚回家,我将小芳送的软糖给母亲尝,母亲脸色难看。她叹气说:以后你们少接触小芳,隔壁邻居都在说她闲话呢。第二天,小芳来我家玩,她感觉到气氛尴尬,说了几句就告辞了。

2000年,大山哥出狱。他整个肥了一圈,他挨家挨户打招呼,宣告他的回归。

大山哥回家第一天就把小军绑在电线杆上拿皮鞭揍了一顿。据说小军不愿喊爹,而且说脏话。大山哥比以前有文化多了,他义正辞严地教训小军:你个厮儿,五六年不管你,爹都不晓得喊啦!老子坐了六年牢,也晓得要服从管教!

小军一边惨叫一边吼:你这个JB爹,说给老子娶媳妇,娶你MB哪里去了,尽骗老子,你狗日的该再坐几年!小军这些年虽频繁发病,时常从高处跌下,但神奇的是,他从未受伤。见皮鞭抽得更烈,他一怒,爆出他娘的事,以为他爹蒙在鼓里呢。他不知道,监狱是信息最灵通的地方。

大山哥忽然有点后悔离开监狱。他离开有形的牢笼,却陷入无形的枷锁。命运的锁链一环扣一环,六年的赎罪并没什么卵用,家里这些年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能让他崩溃。这究竟是怎样的世界?

值得慰藉的是,小芳越来越出息,薪资越来越高,一家人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小军偶尔还穿着新衣服新鞋子到我家来展示。但是小芳迟迟没结婚,她母亲解释说:小芳要求男方必须照顾哥哥到死。于是,恋慕她美貌的男人都玩起消失。

2004年,我在重庆念书,母亲告诉我,大山一家搬彭水县城了,小芳买了房。

2008年春节,小军母亲回乡为她娘扫墓,顺便看望泰叔叔。她穿得雍容华贵,举止优雅得体,与当年赤贫邋遢的农妇形象天壤之别。我问小军怎么不回来,她显出悲伤的神色:小军不见了,没找着。

很多年后,小军母亲透露了事实真相。

一家人搬到县城后,小军发病频率增多,三十多岁的他一发病就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鬼哭狼嚎,庞大身躯倒地势必要砸碎各种玻璃家具,然后呕吐一地。有时半夜发病,对家人和隔壁邻舍还造成噪声污染和恐怖袭击。

小军与城市和家庭的矛盾日益突出。

过去二十多年来,我们的村落,就像默默的守护者,为小军的发病提供了广阔天地和缓冲空间。他可以在山巅发,在陡坡发,在院落发,在山路发,在森林发。大自然用密不透风的森林削弱了他的猛烈尖嚎,用厚实软和的土壤缓冲了他的突然跌倒。隔壁邻居看着他长大,习惯了他的病症,进而原谅了他。村人就像白鹿原的人们,保护二豆一样保护宽容着小军。

县城就不同了。人们总说,城市比乡村更具包容力,城市更有内涵和素质,城市给普通人的机会更多,然而城市的优胜劣汰却也来得更猛,特别是县城,既没有完善的收容机制,又缺乏丰厚的乡土包容,生活在县城的小军,成了失去蛋壳保护的蛋清,注定沦落风尘。

越来越多的邻居投诉小军家,大山哥也越来越无法容忍这个累赘。有一天,大山哥哄小军,要带他上重庆娶媳妇,小军高兴地随父亲上了大巴车。

到了朝天门,大山哥带着小军七弯八拐来到偏僻小巷,趁小军不注意,大山哥一个转身奔向大街,叫了个三轮就朝车站跑。以前他扔过小军几次,最后小军都找回家了。这次虽然扔得远些,大山还是担心他找到车站来,于是朝天门也不敢逗留,买了晚班车抓紧回彭水。大山回家关上门,一言不发慢慢洗完澡,将自己裹到被子里,才开始嗡嗡嗡哭起来。

七十多岁的泰叔叔得知小军失踪,老泪纵横。他说:这孩子没啥心眼,一辈子命苦,当年他跟着去县城,我劝过他,让他守在村里,有他一碗饭吃,他不听我话。

小军失踪已有十年光景,如果他还活着,会不会已沦为乞丐,套着迎风飞舞的肮脏布条,喝着残汤剩水,在城乡结合部踟蹰前行?我想,他大约确凿是死掉了,比如发病时一头栽倒在长江里,或者被维护市容的城市管理者棍棒驱逐,或者在寒冷的冬日,全身僵硬冻死在荒凉的棚户改造区。

我遥遥地记得,若干年前,他曾牵着一群牛,面带满足的笑容,走过我家旁边,莽撞又礼貌地问我:

“幺爷,看书哩?”他是我晚辈。

“是呢,小军放牛啊?”我从书本中微微抬起头。

“嗯呢。幺爷,我爹要给我说媳妇了。”

小军抽打着被苍蝇包围的老黄牛,满脸堆笑,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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