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很快就要到了,很多家长会开始给孩子找补习班,接下来几个月是我们网课销售的黄金时期,大家一定要加把劲……”
午饭后的小组会议上,销售主管照常说着些有用没用的废话,吴悠的注意力却完美避开了讲话的内容,也没像以前一样陷入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是集中在了销售主管唇边的一个白色颗粒上。
这个白色颗粒形状犹如刚出生的蚕宝宝,圆润光滑,似乎弱不禁风,但无论销售主管是用陈词滥调轰炸大家早已麻木的耳膜,还是语重心长地想要用自己的敦敦教诲磨成一把尖刀穿透耳膜,刺进大家的心里去,这个白色颗粒都紧紧攀附在她嘴唇的上边缘,毫不动摇,就像一位挑战绝壁的攀岩运动员,把粗糙得如同岩石般的十指插入岩缝之中,任凭地震山崩都无动于衷,或者古罗马率领奴隶起义的斯巴达克斯,在同伴都被远超自己的强大力量吞噬后,仍然用剑支撑着自己坚毅不屈的身体,不甘向这饕餮大口屈服。
不过,怎么看,这白色颗粒都应该是一颗饭粒吧。
吴悠可以想象,而且多次见过主管是如何风卷残云般扫过桌上的饭菜,然后跟大家说一声先走了就离席,以泰山压顶般的气势回到电脑前坐下,用猛兽捕食般的目光扫视潜在客户的名单,相比一签就是八千上万的单子,这颗饭粒的确完全可以忽略。
在公司里,主管的业绩几乎和她的勤奋一样出名,甚至还略有不及,听说她曾经为了节省吃饭的时间,干脆在桌上储备了大批面包饼干之类的食物,每当肚子饿了就拿来充饥,把吃饭的时间省下来打电话或记资料,就差搭个帐篷直接住在公司里了。
公司本来打算专门点名表扬一下她的爱岗敬业,结果一场突如其来的胃溃疡把主管送进了医院,于是原本对她的表扬变成了要员工们注意身体的劝诫,主管也从劳动模范变成了反面教材。
公司里的人对她的态度,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对她越发尊敬和器重,一种看她时的目光越发怪异和疏远,前者主要是管理层,后者则主要是做销售的同事。
从医院回来之后,主管恢复了正常的一日三餐,严格定点吃饭,吴悠怀疑,与其说是为了保重身体,恢复健康,更多是为了避免耽误工作的时间,多赚些钱。
但吃零食的习惯却从此留在主管身上,无法改掉,或许这就是她的体型渐渐横向发展的原因吧。
人一发福,年龄就会以35岁为中心靠拢,多余的脂肪充实了小孩还未发育起来的身体,也填平了岁月在老人身上刻下的皱纹,使年幼者可爱,年长者可亲。
但销售主管却既不可爱,也不可亲,宛如冰冷的机器人,因为大家从未见过她笑起来的样子,上帝在给她安装表情包的时候一定是出了个bug,把微笑,大笑,甚至哭笑不得都给漏掉了,为了补偿,就把$,¥这些符号填满了她的脑子。
到底该不该向主管提醒这颗饭粒的存在呢?本来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一旦进入工作的环境,往往就变得无比复杂。
吴悠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周围站成一排的同事,只见他们低垂着头,虽然睁着眼睛,却像关了机般对外界的一切无动于衷,如同在参加一场葬礼,下葬的是自己这十几分钟还未生成任何意义就已经夭折的人生。
虽然已经共事两个多月,但吴悠还是无法将微信工作群里的名字与眼前每个人的脸联系起来,吴悠估计以后也做不到。
发展除了一起工作之外的关系俨然成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使赫拉克勒斯也无能为力,大家都是单纯为了赚钱才来做销售的,连每周一次的休假都要来公司“自愿”上班,除了钱之外,谈任何东西都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时间成了一种珍稀的货币,用来购买金钱,而金钱却无法拿来购买时间,怎么看都是一笔稳亏的生意,但当你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却唯独缺钱的时候,有钱的人就会拿钱来向你购买他们所稀缺的时间,而这是一笔稳赚的生意。
大家各取所需,心满意足,即使每个人都明白,自己卖出的时间要远比得到的金钱更加珍贵。
“吴悠!”销售主管一声轻喝,把他从自己芜杂的思绪中拉回了现实,“你的业绩是全组里最差的我就不说了,连你的KPI都是最短的,我最近老是看见你不打电话,对着电脑发呆,难道你不联系客户,客户会主动联系你吗?你不想赚钱吗?你不想赚钱为什么来做销售呢?”
是啊,自己为什么会来做销售呢?
吴悠眼睛直直地看着主管,回忆却替代了眼前的现实,在心中泛滥起来。
自己在大学里学的是个冷门的专业,属于专业的工作嫌他不够专业,非专业的工作嫌他过于专业的那种。
正为找工作迷茫时,有个同学提出自己要创业,拉他入伙,说得天花乱坠,他脑子一热就答应了,跟着一起在学校附近开了家咖啡厅。
他们原本的创业计划是三年内开第一家分店,打造一个连锁品牌,十年内争取上市,二十年内跻身世界五百强,三十年内争取干掉星巴克。
“具体的嘛,反正到时候就知道了,有你这样的人才帮我,何愁大事不成?”那同学说这话时一双眼睛发着光,充满器重和期望地看着吴悠,吴悠深受感动,慨然应允,一时间产生了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后来才知道,全班所有同学都被他这么忽悠过,只有自己一个信了。
咖啡店名叫“有鱼咖啡”,吴悠不明白那位同学对鱼有什么情结,但却佩服他未卜先知的能力,因为店里的生意的确如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半死不活的,节假日的时候还能生机勃勃地奋力挣扎几下,让他们觉得美好的明天就在眼前,但大部分时间却平稳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任凭时间把生机和活力从肺里抽走。
吴悠常常坐在除了员工,空无一人的咖啡店里,看着夕阳在远处的山上沉没,看着来往的学弟学妹欢声笑语,仿佛只要年轻,就不用担心未来,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齿轮里卡了个东西,无法再继续往前转动了。
似乎为了和店名相配,店里的确养了条金鱼,那条金鱼并不像其它同类一样满足于狭小的空间,而是常常撞在玻璃壁上,惹得大家一阵嬉笑,舒缓一下安静得让人难以忍受的空气。金鱼似乎也在好奇,挡在自己和未来之间,这堵看不见的隔阂,到底是什么。
店苟延残喘了大半年,任凭他们绞尽脑汁,也无力回天,父亲给的创业资金和吴悠自己投的钱用完后,那位同学就把店关了,回家继承父亲的公司去了。
散伙的那天晚上,他们在店里喝了个烂醉,那位同学问他恨不恨自己浪费他这么多钱和时间,吴悠摇摇头,他没有任何人可恨的,反而感到一种久违的解脱。
像自己这样天真又随性的人,早就该受到失败的重大打击了,他只是好奇,为何现在才姗姗来迟。
扶同学在沙发上睡下,又给他披了件衣服后,吴悠抱起鱼缸,竭力稳定着踉跄的脚步,走出店门,一股寒风让他打了个激灵,差点抱不住鱼缸,但也让他清醒了许多。
走到流经学校的一条小河边,吴悠把金鱼倒进了河里。
金鱼在原地打了几个转,确定那层隔阂不复存在之后,便往远处游去了,在静谧的河面上留下一层粼粼的波光,仿佛长出了一对透明的翅膀。
吴悠在月光下久久地注视着,那条鱼会游向何处呢?它会一直顺着河流游到大海吗?能适应大海的环境吗?还是找个湖泊安家,能找到朋友吗?或者只是从一条河流流浪到另一条河流,在一直向前,无法逆转的河水中永远孤独下去,就像无数的人一样?
第二天无情地来了,吴悠一脸茫然地继续找工作,但已经错过了毕业季,向每一个工作机会投出简历,只有销售这个岗位总是积极地回复,好像做销售的都是一次性工具,用完之后就得马上补充,是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似的。
于是吴悠站在销售主管面前,看着她质疑的眼睛,也看着她眼睛里自己那不知所措的倒影,不知道该说什么。
主管似乎被看得有些发毛,也不等答案,匆匆宣布散会,让大家赶紧回到岗位上去继续打电话。
吴悠回到座位上,目光扫过工作网页上密密麻麻的客户名单,正要拨打,手机忽然响了,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便直接拒接了。
这是他在生活中总结出来的小规律,像这样的陌生号码,基本都是自己的同行打来的,而且推销的多半是楼盘商铺什么的,百试不爽,也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
吴悠很好奇,现在房价都这么高了,住房已经不像是日用品,更像是奢侈品,难道还愁卖吗?但他无意去深究,房市的问题对他这个初入社会,又没什么家庭背景的年轻人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了。
被这种电话骚扰得烦时,吴悠也考虑过,要不要换个号码,但转念一想,平时本来就没什么人跟自己联系,到处都有WiFi,每个月三十多块的话费几乎是白交,还不如由着这些骚扰电话继续打来,起码把钱扔进水里的时候还能听个响。
在电脑上拨通一个电话,等待接通的时间里,手机又一次响了,还是上次的号码。吴悠还有另一个规律就是,如果被挂掉的电话再次打来,那肯定不是推销电话,而是真的有事找你,因为做销售的不会连续在一个不接电话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吴悠看了看电脑上待接的电话,又看看手机上的号码,心想,反正每天都要给别人打电话,别人有事找自己可不多见,便把电脑上的电话挂了,接通了手机。
一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传来:
“喂,是吴悠吗?我是赵明,问了好几个人,可算找到你的手机号了。”
吴悠的脑海中迅速出现了一个面容憨厚的少年模样,或许因为他父母开了家杂货店,可以轻易补充各种营养,他的个头一直是班上最高的,身板也是最壮的,虽然读书的时候成绩不好,干活却很积极,扫地擦黑板可以一个人顶两个人用,听说初中毕业后他就留在家帮父母看店了。
“是你啊,赵明,好久不见了,有什么事吗?”
“吴老头死了,我今天去神隐山上给他送货,结果看见……你赶紧回来吧……”
赵明后面还说了什么,吴悠完全没有印象,对方挂断电话后,吴悠还拿着手机,楞了半晌,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位模糊的老人形象,并不是因为眼泪模糊了眼睛,而是因为相隔十多年,他实在很难还原出老人的样子,但他的确记得自己小时候是由这位在深山中开了家旅舍的怪老头养大的,名字也是他起的,到了上学的年龄才被送下山,寄养在一对善良却无法生育的夫妻家里,成了他们的孩子,从那以后,吴老头便渐渐从自己的生活中淡去,回顾幼年时的记忆碎片,吴悠常常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个怪梦而已。
在高二的时候,养父母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吴悠继承了一笔遗产,再加上两人的保险赔偿金,在相当长时间内,基本可以生活无虞,但却落得自己孤身一人。
伤心的时候,吴悠也想过去那座流传着许多奇闻和怪事,大部分人都敬而远之的神隐山上找找吴老头,但每次走得精疲力尽,到了神隐山旅舍门口,却总是只见到关闭的大门,根本找不到人,令他忍不住怀疑,吴老头会不会早就被山里的野兽抓去吃了。
听到吴老头的死讯,吴悠虽然不免悲伤,但也有些安慰:他毕竟活到了现在啊,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还能有个葬礼,总比葬身兽口强多了。
吴悠起身走到销售主管旁边,见她正在通电话,便耐心地等着,同时惊讶地发现,任凭主管说得唾沫横飞,那颗饭粒仍然不屈不挠地粘在她的唇边,期间有人给她递来一份资料,却对饭粒视而不见,转身便走了,吴悠不禁怀疑,难道这颗饭粒是自己的错觉,只有自己看得见吗?
等了将近二十分钟,主管终于礼貌地说了再见,挂断电话,虽然没有签下单子,但她毫不气馁,在她看来,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可以成为客户的人,和没有任何价值的人,可以成为客户的人又可以分为两类,已经买了课程的,和将来一定会买的。
“什么事?”主管一边查看下一个名单的资料,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我想请个假,有个……”吴悠斟酌着用词,“熟人去世了。”
“多久?”
“起码三天。”
“三天?”主管抬头看了吴悠一眼,“三天的假起码要提前一周申请,你在培训的时候没学过公司的规章制度吗?”
“我知道,”吴悠赔笑说,“但我老家有点远,来回的火车就得两天。”
“这个熟人……对你很重要吗?”主管用讨价还价的口气问道。
“挺重要的,虽然很久没见了,但我小时候是他养大的。”
“很久没见,那就不必急于一时嘛,等以后放长假了,再回去扫个墓不也一样吗,现在可是工作最繁忙,赚钱最多的时候,赚到了钱,扫墓的时候多买点祭品,人家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主管说完,便一副此事已决的样子,转过头准备继续打电话了。
“主管!”吴悠被自己突然提高的音量吓了一跳,但见她不耐烦地转过头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你多久没见过自己的家人了?”
“啊?”这下不仅是主管,连周围的其他同事都抬起头看向他,甚至有人连正跟客户说着话都忘了。
吴悠深吸了一口气,调动起自己对吴老头所剩不多的感情,说:
“你多久没见过自己的家人,又多久不是因为向亲戚推销课程而跟他们打电话?我以前也一心只想赚钱,以为赚了钱才能更好地孝顺长辈,直到今天最后一位亲人都去世了,才发现赚了那么多钱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没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尽孝心,如果连葬礼都不参加,我还算是个人吗?”
说着,吴悠的眼睛配合地流下了几滴眼泪,周围的同事全都安静下来,默默看着他,似乎也想起了自己的家人。
主管最先回过神来,连忙对周围的人吼了一句:“发什么呆?还不快打电话!”又对吴悠说,“公司制度就是这样,你要是非回去不可,去前台填好辞职表拿给我,自己想清楚!”
吴悠低下头,心里涌起一种熟悉的失落感,仿佛又回到了咖啡店倒闭的那天,兀自苦笑了一下,点点头,朝前台方向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回主管身边。
销售主管本想吓唬他一下,其实心里也被说软了,只是为了公司,自己也无可奈何,见他回身,想必是回心转意,正想开口安慰他几句,忽见他弯下腰,一只手朝自己脸上伸来。
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唯一与此时相似的情况,就是初中时在家里背着父母偷看的韩剧片段,连自己都感到脸上发烫,赶紧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一只手往桌子上随便一模,抓住了半袋天津麻花,虽然放了几天,可能有些发潮,但硬度还是可以的,正打算砸在这个胆敢当众调戏自己的下属脸上,那只对于男人来说有点过于纤细的手却只是在自己面前一晃就离开了,反而有种韩剧播到大结局的怅然若失之感。
吴悠把指尖的饭粒弹进垃圾篓,如释重负地对主管笑了笑。
主管愣了愣,举起手中的天津麻花:“来一根?”
“谢了。”吴悠受宠若惊地抽出一根麻花,一边清脆地啃着,一边朝前台走去。
主管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忘了说什么,连忙叫住他:“喂,等等,”吴悠回过头来,“那个……谢谢啊。”
“不客气。”
吴悠填好辞职表,拿回来交给主管,主管握着笔,在签字时犹豫不决,好不容易签好了还给吴悠,突然说:
“吴悠,你参加完葬礼再回公司应聘吧,大不了再参加一个礼拜培训,培训完了我直接带你回组怎么样?”
吴悠看向主管,发现她竟然露出了百年难遇的笑容,不禁楞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仔细看去,虽然笑容有些僵硬,明显缺乏练习,却在主管的脸上引起了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甚至有点好看,更重要的是,这么久以来,吴悠第一次发现,原来主管不止是个赚钱机器,也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女人,而且似乎已经单身很久了。
吴悠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放生的金鱼,金鱼没有回头,一往无前地游去,在月光下显得那么自由,仿佛笔直地冲向自己的死亡。
“不回来了,”吴悠说,“鱼缸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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