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调、句法、节奏、音韵等等这些属于新诗的重要元素,当代文学课上到新诗时,老师没有讲,那是在1980年代初期。但是,并不妨碍我全身心地去拥抱那些朦胧诗,舒婷的、顾城的、北岛的、杨炼的等等等等,曾经一首首地击中我的感官中枢,它们都是饱胀胸臆的青春的绝佳代言呀!像“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我们都互相致意。”(舒婷《致橡树》)、“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回答》)、“草帽遮住眼睛/明朗地笑着/和太阳一同漫步”(杨炼《海边的孩子》)以及顾城那一句被众人朗朗上口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一代人》),都被我抄录在了笔记本上、镶嵌进日记中,更作为题记工整地书写在了给同学、友人的书信里。
时光流逝。随着年龄的增长,再回头咀嚼曾经让我坐立不安的朦胧诗,或将此延展至1978年以后的中国新诗,它们哪有中国古典诗词的韵味?所以,准备阅读张定浩这本以“如何理解新诗”为副书名的《取瑟而歌》前,我几乎肯定它一定不如作者的另一本书《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
然而,《引言:理解新诗》就读得我放不下,遑论正文。每一篇都是作者心跳加速后留下的激昂文字,且让我跳过《林徽因:明暗自成内心的秘奥》和《穆旦:像钢铁编织起亚洲的海棠》,以《顾城:夜的酒杯与花束》为例,看看张定浩是如何扶正了我对新诗的误读。
过去的同学还那么高
偶然碰见 衣服
高一点
三行诗,选自顾城的晚期作品《海篮》。一眼望去,都无暇惊呼像“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样玲珑剔透的表达怎么不见了踪影,因为,我被三行诗怪异的句行弄得很不舒服,“会有种想用小木槌把横向纵向凸出来的词句一点点的敲进去的冲动”(张定浩语),那么,就请张定浩用他诗人兼批评家的见识将“凸出来的词句一点点的敲进去”吧:“但你会感到即便敲进去之后它们还是会弹出来,或者,会推动另外一些词句从另一个方向弹出去”,这句解读的前半截,所指我还想得到,但“或者”之后的那半截,让我醍醐灌顶:新诗诗句中间的空格,有着必须用心才能体会到的珠玑,就好比数学方程式中貌似没有数字限定的x或y前都有一个力大无比的1一样。对我,这简直就是一把走进新诗的钥匙,“所谓新诗,就是分行的散文”,这一曾经令我得意的无知又轻率的说法,在这把钥匙面前,只有夹起尾巴逃遁得无影无踪。再依循张定浩随诗给出的音顿、义顿、韵脚等关于新诗的常识,我想我读到了我们私聊时张定浩赋予顾城诗作的最高褒奖,音乐感极强。
被点化后继续阅读《顾城:夜的酒杯与花束》时,变得格外兴奋。等读完了,兴奋从渐弱到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羞愧。羞愧那么多年来始终以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是顾城创作的最高峰,更羞愧那么多年来因为他的离世方式而跟随喜欢八卦的世人一起鄙夷过顾城。
手无缚鸡之力的诗人竟然手刃曾经的爱妻,顾城杀妻案虽发生在遥远的新西兰,却在此地掀起了轩然大波,这并不意外。问题是,人们在谈论此案时全然忘了顾城首先是一位诗人,而是满足于停留在八卦里津津乐道,以致诗人在“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之后源源不断创作的那些作品,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屏蔽了,渐渐地,“那个写过‘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的杀人犯”几乎成了顾城的代称。
《顾城:夜的酒杯与花束》,是还原顾城本色的佳作。
谈论顾城,怎么避得开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但张定浩提及,只是为了演示给顾城的误读者们,诗人是如何通过语调、句法、节奏、音韵等现代诗的技法,将凡常的生活修饰成美妙的诗行的。 以下,是顾城的长诗《一人》的第四节:
这是一条宽广的大路
你避开一切 像玩
又是车 重新开始
春天推你 轻轻推 你过去
既然新诗有着讲究的节奏和音韵,顾城又是运用新诗技巧的个中翘楚,是张定浩的解读让我再度翻阅《一天》时,会情不自禁地念念有词,尤其是读到末句“春天推你 轻轻推 你过去”,读诗的人简直要随之起舞了。空格处一定要停顿呀,那是爱情带给诗人的羞怯;而由停顿产生的节奏感,让平白如话的诗句格外浪漫,此刻如有音乐,一定是莫扎特的第三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就这样,张定浩带领我们经过顾城的生活、走进顾城的诗心。他希望《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的读者通过这篇文章从此放下八卦顾城、走近甚至走进诗人顾城。
翻来覆去几遍《取瑟而歌》,相比之前,我不仅更懂得顾城,也更懂得了书里涉及的另外4位诗人的人生和作品,他们是林徽因、穆旦、海子、马雁。而张定浩分别以他们为主角所写的文章,每一个标题都一语中的地标识了他们作品的独特性,因此,我们有必要将这4篇文章的标题罗列在这里:《林徽因:明暗自成内心的秘奥》、《穆旦:像钢铁编织起亚洲的海棠》、《海子:去建筑祖国的语言》和《马雁:贝壳将给出回环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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