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是山顶石头成的精怪,从很高的山上下来,离开了铺满白云的天空与只可见杂草与碎石的山顶,来到人类生活的凡间。
这里热闹,嘈杂,纷繁,多样,人来人往,充满了一种她不曾感受到的气息。这里是一个新的世界。
这里很奇怪,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卖早点的大婶送了她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调皮的小男孩扔石子引起她的注意然后调皮地做鬼脸,一旁的小女孩皱着小脸瞪了她一眼,街尾的小混混想用脏手碰她的脸。
他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眉目英挺的少年出现在巷子口,尚有些稚气的嗓音,他道,“住手!”
小混混们本是一脸煞气地回过头,看见一身贵气的少年,却一同愣了愣,道这怕是哪个贵人家的小公子,不是自己惹得起的人,立即便换了一副脸色连声讨好想要离开。
少年瞥了眼混混们被贫穷压迫到连起码的齐整干净都不能保证的可怜样,神情有些高傲,只冷冷道,“怕是要请县衙里的大人对几位好好关照一番。”
自有下人将几个脸色青白的混混带走,少年往巷子深处望了望,只见阴影里灰色的裙裾,道了声“姑娘小心”便欲离开。
一直沉默着不发一言的姑娘却慢慢从巷子里走了出来,微微仰起脸似乎打量着她,好看的眼睛里只盛了些好奇与淡漠,随意用绳子束着的长发从肩上滑下来。
挺好看的,只是缺了一丝烟火气。少年看着这个眉眼清丽的小姑娘,只想到。
她似乎思索了一阵,才取下手腕上的一串石头手链递过来,道,“谢谢你。”
少年有些好笑,却认真地收了那串不起眼的石头手串,然后给她一个小巧的玉石,“若有难处,拿着来雁北王府找我。”
她点了点头,仔细地看着他,仿佛在认真地记住他的模样。
良久,她对着他眯眼笑起来。
二、
她狼狈地走在四处是烟与火的山间,感觉自己随时可能力竭昏过去。
前几日有人类不知为何得知了她的存在,上山求她相助。
这座山本就极高,人类爬上来时已是衣衫脏乱,一身伤痕,仅存了半条命。接下来的几天内,似乎整个山顶都回荡着哀求声与磕头声,人类的额头已血肉模糊,血糊了满张脸,连地上的碎石与泥土都似乎浸透了人类额头流出来的血液。
擅用妖力扰乱人间是非,有违天道,后果严重。
何况她是妖,生泯于天地,不懂人世感情。她只觉得厌烦,到最后连拒绝的话语都懒得说,只化回了原形藏在山顶。
可这人类竟知她怕真火,见她不现身,企图用真火逼她,甚至不惜毁了一整座山。
她眯了眯眼睛,眸中透出一股冷意。
三、
醒来的时候,入目是一片贵气奢华,几个人影来来回回,伴随着小丫鬟稚嫩清脆的声音:“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救了她的是当朝二皇子,祁渊,那一身高高在上的威严与贵气似曾相识,却又似乎还是有哪里不太相同,她没能辨别出来。祁渊知道她那不同寻常的身份,却没提任何要求,只是待她很好,赠了她一个风景不错的小院子。
祁渊问姑娘如何称呼。她想起当年少年腰间玉佩上刻着的小字,道,“辛,阿辛。”
祁渊只道是好名字。
祁渊说要娶她,要给她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与恩宠,让她做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女人。
“最有权力的女人是皇后?”她问。
他低低笑了声,亲昵地从背后抱着她,他的气息就在耳边,“是啊。我会娶你,阿辛。”
“你有妻妾。”她皱了皱眉,不习惯这般亲近,微微挣了挣,却没挣脱。
“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安排好一切,给你最好的。”
她有些迷茫,她想问我是不是给过你一个手串,你还记得吗。她想问,你是不是当初赠我宝石的那个少年?
眉宇间的贵气与高傲那么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
他说他要对我好。她有些懵懂地想。
四、
祁渊最近很忙,已经很少来她的院子了,偶尔来坐坐,也是眉头紧锁,只喝茶,不怎么说话。
又一次来的时候,祁渊身边跟了个道士模样的人。那道士跟在祁渊身边,目光却不断在她身上流转。
“再看就毁了你这双眼睛。”她冷冷地放下茶杯,目光在道士身上拂过,最终却停驻在祁渊那里。
祁渊让道士退下,赏了她很多财宝。
她突然觉得很厌倦,荣华富贵于她一个妖来说,无足轻重。她不知道自己还留在这里,究竟是在等什么。
难道在等那个人记起她来吗?
那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有她迷恋的温度。她不曾在清净又荒芜的山顶体会到当年那份莫名的温暖,也不曾在这世间的任何角落再次找到少年身上那种小树一般的坚定与力量。好像他的存在就是世界的善意与希望。
这只是一只妖在那一瞬间的直觉。
那时的他,是不一样的。
可是她忘了很多事,无论如何努力也只记住了少年当时那稚嫩眉眼间的英气。祁渊是很像他,那种曾吸引过她的力量却不再能寻到。
祁渊让她去休息,与道士争论很久。
“若有这姑娘相助……”道士话语里带了愤然,脸上青筋毕露。
阴影里,祁渊脸色不定,不发一言。
“可我不想伤害她。”
带着疲乏的话语消逝在灯火与夜色中。
五、
大将军顾辞凯旋回朝,北方蛮夷俯首称臣,消息传遍朝野。
奢华的书房里,年轻的大将军直视旧交好友的眼睛,缓缓跪下,声音里坚定的力量不容置疑,“王爷,顾辞的归宿就是沙场。顾家忠于君,忠于国,只要是为了国泰民安,顾家的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
祁渊疲惫地闭了闭眼。
顾辞的意思他懂。顾家忠于君,谁是君,顾家便忠于谁。顾家不参与这些权谋斗争,也有实力在权势的漩涡里不排队也能屹立不倒。
但他不行。生为皇子,没有大权在握就是死路一条。明争暗夺、权势算计堆叠成他成长的路,权谋算计残酷肮脏,现实却不容他有一丝松懈与天真。
“顾辞啊……”
一声长叹里,是沉重,艳羡,矛盾,与复杂的妥协。
顾辞低下头,如一座坚定沉寂的山。
六、
她想离开,激怒了祁渊。
许多情绪夹杂在一起,祁渊对于她毫不留情的离开愤怒到失控。
她没想过祁渊最终会听信道士的话,把她用真火困在屋子里,企图炼成不再有意识与生命,却拥有扰乱人间因果线力量的妖石。
到处都是火,她觉得自己应该要死在这里了,意识里的黑色不断扩大。
从放火烧山逼她失去栖身之地的人,到精于算计的老道士,还有说着要对她好却还是为了权势背弃她的祁渊,她想,人类是不是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当初那个少年其实和他们并无差别。
人类是有贪念和欲望的。小处的善意与面对生死时的抉择,究竟不一样。
快要消散的意识却复又慢慢拢聚在一起。
她看见华美富丽的王府,眉眼温婉的女人温柔地看着院子里糟蹋花朵逗弄侍女的小孩;看见荒芜苍凉的大漠,正值最贪玩年纪的少年在飞扬的尘土里顶着烈日蹲马步,脏兮兮的小脸上是强忍着不掉眼泪的不服输与倔强;看见奸臣与外族勾结,让战功赫赫的将军战死沙场,夫人悲痛过度不幸离世。少年稚嫩得还未独自上过战场,却毅然在争权斗势的叔伯手里保存了一个家族的忠贞与荣耀,成长为战场的神话,守卫了国家的大半疆土。
带着腥味的风呼啸而过,粗粝的沙石打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沾满血迹的刀落下来就是一阵血肉横飞。
战场上没有体面与尊严,只有生与死,那是人类面对的最原始也最无情的选择。
他是这么艰难地活下来,成长起来的。却让经历的刻骨伤痛沉淀下来,化作装载着国家与百姓的心中,最坚实的力量。
那年巷口的少年,眼里的坚定不曾变过。
他说他最好的归宿是沙场,和所有顾家先人一样。
总有些坚守的东西,比权势重要,比性命重要。
那是她找了很久很久的人。
七、
顾辞看着眼前沉睡的姑娘,想着她比几年前眉眼长开了很多。
这几年来他也发现了那在战场上救过他几命的石头手串不同寻常,他想那姑娘也一定不是寻常人。下午时手串突然疯狂的震动,仿佛马上就要碎裂,甚至给人一种那石头无声却痛得撕心裂肺的错觉。
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
于是他跟着手串的指引来到一处小院,在一片废墟里捡到了一个奄奄一息还似曾相识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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