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上谷城池之后,我一路西北,翻越阴山,视线渐渐开阔,进入草原,又行了数日,一条漫无边际的大河挡住了我的去路,漫目望去,看不到对岸,神州浩土无数河流,均是自西向东,但只有这一条玄武河,自东向西流去,不知归处,河水墨色,羽毛都无法漂浮,附近几千里只有一座大桥可过行人,我在大桥上行了小半日,终于进入去往玄武观途中的最后一座城池,云中城。
云中之地属阴山山口之际,四季多风,极是寒冷,人们多是半牧半农为生,但奈何积温太低,十个年头中到有一多半年景粮食欠收。
我进入城中之时,圆月高悬,虽只是中秋,但塞外已经寒夜如水。我径直走到一家农户门口,院子里几十只绵羊山羊,几头黄牛,院中的案桌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祭拜天地的水果和月饼。
这是四师兄的家。四师兄是我们七个师兄妹中唯一一个找到家的人,只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家,却再也没有家人。记得那一年,四师兄在师傅门外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师傅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还是叹道:“你若走,便走吧!”师傅把我们六个人从武家沟接回来之后,和小刀师妹一直都视如己出,传授我们武功、阵法,甚至一些粗浅的道法,师傅给了我们太多。
但四师兄当时走的很坚决,师傅同意之后,四师兄一直跪在师傅门前磕头,直到师傅含泪把他扶起,小刀师妹当时淘气,记得四师兄一共给师傅磕了九十九个响头。
我仍在回忆,屋子里跑出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口中喊道:“阿爸,有个叔叔来我们家!”
四师兄掀开门帘,缓缓走出。依旧没有变,还是四师兄。
记得那个中秋的夜晚,谈起师傅的逝去,往日的师兄妹散落天涯,我破例和四师兄喝了很多酒,四师兄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四师兄部落里的一个阿婆讲给他的。草原苦寒,不似中原江南富饶,平常年景,也只靠粗粮勉强糊口度日。阿婆说,记得那一年,阿婆不过三四岁的年纪,草原一个夏天都没有下雨,地里的莜麦、马铃薯已经旱死了一大半,后来一场大冰雹,几乎绝收了所有的作物。阿婆从小阿妈就病死了,和阿爸相依为命。那一年也是到了中秋时分,他们家的陈粮已经快吃完了,阿婆那时候年纪小,丝毫不懂会为了粮食而发愁。部落里开始渐渐有人饿死,有人甚至自杀,害怕死亡有时候比死亡更可怕。
终于有一天,阿爸对阿婆说,再这样等下去,他们都会被饿死,他要去山南寻找粮食,阴山以北多为牧区,阴山以南山峦遮挡了季风,庄稼往往收成较好,但去往山南要穿过漫无边际的玄武河,当时还没有大桥,即使划船,也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阿婆始终记得那一天,阿爸走到玄武河边,把阿婆抱起,放下,转身上船,又回来,把她抱起,又放下,如此几个反复,终于还是含泪上船了。阿婆说,当时她已经能记些事情,却不明白阿爸为何掉泪。因为在她心中,草原上的男人,都是流血不流泪的。现在想想,终于明白,一个父亲临走时,既担心自己找不到粮食,回来看不到女儿,又担心自己坠入玄武河中,女儿生生饿死,但自己总不能留下来看着女儿饿死,最后,阿婆的阿爸还是含泪上了船。阿爸这一走,再也没有回来。
过了几日,玄武观的仙人终于从南方运来了粮食,阿婆和部落里剩下的人再没饿死。
再后来,阿婆时时会去阿爸离开的河边去等,阿婆始终坚信,在某个橘红色的晨曦之中,阿爸一定会回来;再后来,阿婆长大了,和部落里的姐妹们一起骑马到河边,也会站在河边,静静的看着阿爸划船消失的地方,心想,你的女儿长大了,阿爸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再后来,开始有小伙子追求阿婆,阿婆会在那个河边和小伙子约会,却在想着阿爸什么时候回来,你的女儿都要嫁人了;再后来,北王族修了大桥,阿婆有了自己的孩子,会带着孩子去河上的大桥散步,望着夕阳的时候,阿婆会想,阿爸如果回来看到自己的孩子,一定会很欢喜。
只是,阿婆的阿爸再也没有回来。
四师兄的故事讲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很伤感。人世间的事情往往都是这样,人们接受不了太多结局,只能执念的相信,美好依旧存在。
四师兄俨然有些醉了,微微眼睛有些湿润,故事继续讲着。
再后来,那一年,天雷滚滚,又是一个百年不遇的大旱,玄武河竟然断流了,依靠着北王族运来的粮食,部落的人都活了下来。那一日,阿婆到河边,终于能踏上河底,穿过那一片苍茫的水草,到河床的尽头,看到一艘沉船,沉船上,有一枚狼牙,她记得很清楚,那是阿爸的信物,那一天,阿婆躺在沉船里哭了很久。天黑的时候,天空降下一个御剑飞行的道人,阿婆见道人神通广大,恳求道人让她再见阿爸一面,道人犹豫很久终于答应了阿婆,但说阿婆见过之后,阿婆自己也会死去。阿婆看看自己身边两三岁的儿子,犹豫了很久,道人说,你的儿子,我会帮你带大。
再后来,阿婆答应了。阿婆躺在沉船上缓缓睡去,果然又看到了阿爸,阿爸还是没有变,那样高大,魁梧。自己也回到了小时候,飞奔着被阿爸抱起,阿婆哭着对阿爸说:阿爸,你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长大,我怕有一天,你来接我的时候,认不得我的样子。阿婆躺在沉船,微笑着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我始终觉得这个故事,很诡异,却说不上来什么地方诡异。
四师兄喝到第十坛酒的时候,凄然一笑说道:“那个阿婆,就是我的阿妈。”
我心中也终于明白,完成阿婆愿望的那个道人,也就是师傅。
四师兄又要打开酒坛,却被身边的女儿把酒坛抢走,小女孩稚嫩的声音说道:“阿爸,我不许你喝这么多酒!”四师兄的酒量一直不怎么好,竟昏昏的有些睡去,只是朦胧之间,看着女儿的眼神,却是那么温暖,那种暖,我不懂,却很羡慕。
夜风起,我酒醒大半。四嫂收拾残桌的时候,我默默的离开了云中城,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与人分别。
我忽然想起,那年四师兄跪在师傅门口的时候,和师傅吵得声音很高,四师兄质问师傅:“你为什么要让她睡去?”
我只记得师傅当时默然了很久,才幽幽反问道:“你觉得,活着和快乐,哪个更重要?”
我微微紧了紧衣襟,虽是中秋,塞外的夜风,竟也是如此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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