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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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他，是我生命的养护者，亲眼目睹我从天真稚嫩到坚韧有力的成长历程。我永远铭记他那双布满沧桑的双手，虽不乏伤痕，却总是以最温柔的方式拥抱我。

然而，随着我的成熟，我却不得不离开他的身边。他告诉我，我从起点到终点，都不是他能够拥有的。某日，我被众人簇拥，历经艰辛的旅途，再度睁开眼时，已身处一座宏伟的深宅之中。

我放眼四周，一张雕刻着精致花纹的拔步床占据了室内大部分空间，床帏轻柔地悬挂着，覆盖着淡雅的蚊帐。窗棂透过的午后阳光，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我被阳光晒得脸有些发红，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从此，唯有婉卿与我为伴，她的容颜清新脱俗，宛如画中人。她对我的到来洋溢着满满的喜悦，我逐渐融入这里的生活，她每日忙于读书、写字、作画、刺绣，不厌其烦地让我陪伴在她左右。如果这就是我的归宿，我倒也别无他求。

在几年安稳之后，一个寒风凛冽的深夜，婉卿步履匆匆地回到居室，疲惫地跌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她眉宇间紧锁忧愁，薄唇轻启，似乎承载着满腹心事。我清晰地察觉到她的焦躁不安，心中涌出一股想要慰藉她的冲动，却只能静静地屏息，不敢打扰她的沉思。

“这天，恐怕是真的要变。”她扶额哀叹，声音些许颤抖。

当时我未解她的话中意，只以为家中遭遇一些小波折。然而，不到半旬，当我第一次目睹那些蓝瞳孔、高鼻梁、络腮胡的西方人时，我才深刻明白她的颤栗。这些人粗暴地侵入我们的宅院，所到之处皆一片狼藉，我无暇顾及自身安危，心中只虔诚地祈愿婉卿能够安然无恙。我无法想象，如果她落入这些强盗之手，将会是何等凄惨光景！婉卿曾考虑带着我逃离，但在家父的凝视下，她和我都很清楚，此刻维系血脉才是首位，最终她只得放弃，我毫无怨言。她临走前赠予我一个礼物，我默默铭刻在心中，不敢忘怀。

这些强盗无情地将我带离，宅院大火正在熊熊燃烧，吞噬了一切旧日存在的痕迹，只留下肮脏的罪行。我心中满是不舍与不安，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

我首次经历远洋航行，刺骨的海风让我感到头晕目眩，一片漆黑更加重了不适。这些该死的强盗给我们都蒙上了黑布，生怕我们记住回家的路。昏睡了不知多久，船终于靠岸，我们被曝光在甲板上被他们筛选挑拣，一个男人挑中了我，他的手抚摸着我，邪恶的笑容让我感到一阵阵反胃，却无力反抗。

我有些后悔，刚刚为何不趁着行船的颠簸找个坚硬的地方一头撞过去，倒落个清净。但是我蓦地想起婉卿送我的礼物，怎么舍得就此抛弃它，我只好选择忍辱负重地活下去。

这男人和他的名字约翰一样，平平无奇，泯然众人。他是个粗人，毫无涵养，回家后不停和朋友们炫耀自己如何从那片土地上把我抢到手，他们全然不顾我恶狠狠的目光，只是放肆地大笑和干杯。他房子里常常充斥着一股太阳没有晒透的霉味，让我时时怀念起婉卿房内的檀香。

直到有天，他回到家强行拖着我出门，我心中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他把我卖了！

“你看看这货，真的不错，她可是前不久从那边带回来的。给我多算点钱。”一个戴着黑帽子的男人，嘴里叼着烟，斜眼注视着我，他的目光尖锐而冰冷，像一台高精度扫描仪，将我一览无余。“货是还可以，但太小了，最近市场出手的人多的是好东西，这就只值这么多，爱要不要。”“要要要！”约翰接住钱，爽快地离开了。

我呆立在原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悲惨现在才刚刚开始。在漫长时光里，我在黑市辗转被卖入多人之手，身上早已遍体鳞伤，婉卿送给我的礼物也被损毁不少，我内心的痛苦和绝望无人能懂，我的呐喊也被无情地忽视。

在无数次交易后，当我看到一个黑眼睛、黄皮肤的人。我泪眼婆娑，心中充满了希望，渴求他带我回家。

“我要她。”他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空，降临在我小小的世界里。

我原本以为很快我就能回到那片土地，可是他非常忙碌，日夜奔走，有时候很晚才能回家，某天，在他电脑视频里，我看见了同胞们。他们和我命运不同，在当年的船只靠岸后，他们虽没有经历辗转流浪之苦，但被当作困兽陷于所谓精美的牢笼之中长达数年。他们每日被众多人簇拥抚摸，丧失了姓名，只化成一串串冰冷的数字编号，在一片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向世人诉说着自己的悲惨故事，强盗们毫不脸红，堂而皇之将他们大肆宣传，仿佛是自身之物，却并没有任何呵护之心。看到好多同胞们残肢断魂，哀叹悲鸣，我的心好似被紧紧攥住般无法呼吸。此刻我脑中只有一个坚定的想法：回家！

两个月后，他想方设法，隐蔽地把我还有一大批同胞送回了那片土地，我受到极大的珍视，他们为我擦拭伤口，修复我受伤的身体，婉卿送我的礼物也被细心呵护，渐渐恢复了光彩。

我常常想，婉卿是否躲过了那场浩劫有了后代？以前的宅院现在住些什么样的人？现在的主人是否还日日点燃檀香？现在这片土地的风土人情和我离开时，改变了太多，我终于懂了婉卿读书时念的“闲云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当我再一次被人簇拥时，从面前这些孩子们闪亮质朴的目光中，我突然惊觉，以致喜极而泣。这家，好似婉卿送给我的礼物，从来没有改变过，它只是像一条连绵的长河，穿过不同河岸和山峰，奔涌向前，但它又可以说是瞬息万变的，因为从时间维度上而言，它每一秒都不可能是同一片河流。如同水可以幻化成万物，但所有分流同根同源，依旧是水。这片土地和这个民族，在时光荏苒之中一直砥砺前行，火种从未熄灭。

02

“各位小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博物馆，本次展览的主题是历史的回忆。下面我们重点介绍这件藏品。它的名字叫做翠玉镂雕耳盖炉，晚清时期由工匠打造，作为某位亲王府格格豆蔻之年的献礼。这位格格非常喜欢，日日用它点起檀香萦绕香闺。但好景不长，它在西方侵华之时被掠夺，后流入黑市，被一位古玩收藏家发现。他经常前往国外博物馆参观，看到中国的文物被切割分置，毫无保护措施，深感痛心！于是他积极运送大批文物送回国内，捐赠给本博物馆，其中就包括这只盖炉。大家可以仔细观察下，它是否有什么特别之处？”博物馆讲解员熟练地向少年宫的孩子们介绍道。

“它有个小小的刻字！”一个孩子响亮地答道。

“是的。据有关考证，当年亲王府格格见局势动荡，举家奔逃，却无力携带这些文物，含恨流泪，遂命工匠刻下两字，以期后人收复文物和国土，也寓意着对中华民族复兴的寄托。”

孩子们的视线跟随着讲解员的手，缓缓移到盖炉右下侧，其上刻着两个字——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