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闻金宇澄大名,这回就碰上他的新书《回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是一本多线叙事的非虚构作品:他的父亲,一个地下党员,在抗战时期、内战时期、建国初期、文革前夕的故事;他的母亲,一个普通女孩,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数次欲投身改变命运的活动被不同因素阻拦、建国后从公民到二等公民、承担家庭重任、在工人农民当中接受改造的故事;他自己,则主要是东北拓荒的知青故事。
这本书主要还是他父母的回忆,可以说是为父母而写的,但意义不止于此。“三种记忆和叙事、引文、解释不厌其烦,包括极为繁复的编排过程,让我懂得,即便再如何拓展蔓生,作为个人,总徘徊于独自的情感和视野里——人与群的关系,人与史的碰撞,仿佛一旦看清了某些细部,周遭就更是白雾浑茫……万语千言,人只归于自己,甚至看不清自己。”(P345)
让人想起杨绛的《洗澡》以及《走到人生边上》。杨绛先生是用自己的回望,为自己代言。(想想看,如果钱媛活着,她会怎样写自己的父母?)金宇澄是用父母的回望,为时代变迁中的“个人”代言。野心不可谓不大,实际收到的效果呢?估计每个读者的答案都不一样。
想看谍战故事的,可以看这书,比电视剧好看,关键是素材的来源是一手;想看一个少女如何从懵懂走向成熟,却总也冲不破家庭的网罗,可以看这书,但是不用太把女主人公当真,因为人生往往还有另一个面孔,从老太太的相貌气质上看,她必有彪悍的一面没有被捕捉到,或者是儿子的视角为至亲有所隐。当然,以上也只是我读后的印象,未必准确。
想在个人史中找信史,不容易,但可以给官修的正史以有益的对照和补充。因为官史有更多为贤者隐的情节,还有“踏下一脚永不得翻身”的情节,皆视立场而定。官史总要分忠的奸的,为角色下定论,但是实际生活中即使盖棺也难定论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尽信官史不如无史,尽信书不如无书。所以这几年来,个人史、口述史组成了一个非虚构的小书库,当然,言称非虚构,仍然是语言建构出来的,带着主观色彩,尤其是回忆,会骗人,读者不可照单全收。
那么,你可能会问,官史不可尽信,个人史不可尽信,这世界上就没有真相了?其实我们还是有办法接近真相的:把不同立场的历史著作放在一起互相对照着读,把不同群体的个人史放在一起做个大拼图,真相就容易拼凑出来。当然,拼凑出来的,叫“接近真相”,不叫客观真相。然而这样的阅读,工程量就大了,除非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读者,一般人没这个耐心。
想起最近几本非虚构叙事的书被官方下架的消息,庆幸之前已经略略读过,不至于一片空白。这也是官史对个人史的威逼碾压,收效如何,尚待后视之。一个民族对自己的历史不敢正视,就容易意淫自己和全世界,以为唯有自己是世界的拯救者,表现出无所不能的癔症来。所谓无知者无畏,大概是对的。
回到《回望》,里面有许多简单而可悯的片段,属于大时代里的渺小个人的,令人印象深刻:
抄没的书与资料
1978年“落实政策”,父子俩接到通知去龙华机场认领被抄没的图书。他们兴冲冲的去了,发现那个巨大的飞机库装满旧书破纸,“人头攒动,尘灰飞扬”。根本不可能找回自己的书。还和边找边破坏别人书籍的小青年吵架。
旧监狱与新监狱
1942年7月父亲被日本宪兵抓捕,事关“日共满铁间谍”事件败露,历经多次刑讯,已经下肢瘫痪,被判七年期刑,先囚于日本宪兵监狱,后关入汪伪监狱,1943年解往杭州监狱,所见所闻,监狱即比人间地狱差不多。年老的祖父求助于大女儿筹路费被拒,自己不知怎么借到了车钱,来监狱见了儿子一面,后来回去不久,就在贫病中死去了。
1952年,父亲在市委工作,去监狱搞“三反”,发现十年前的狱卒还是那个狱卒,经历日伪、国共变更,监狱仍留用大批旧警员和看守。(可见实治国者,吏也。要不为何古人要“以吏为师”呢。孔子也当过监狱官,必须更懂这点,然而他一言不发。)
傅雷拒客记
除夕的下午,两个高中老师领着一群中学生在街上耍,忽然想到带学生去访问翻译家傅雷,就跑去傅雷家敲门。门开了,“傅雷夫人非常和气,请大家把雨伞、雨衣放在客厅前的门廊地上。”她上楼去通报,结果,“他没有露面,我们只听到楼上传来一阵阵的大骂,显然是赶大家走”,当时老师们极尴尬,只好领着学生离开。这短短的一段话,足见傅雷夫妇的性格与行事风格如此鲜明,傅雷的烈马脾气看来名不虚传。
旧上海,新上海
这里没有张爱玲笔下的情色世界,却有小市民的柴米油盐生活。果然不同的人群过着不同版本的日子。如果单看张爱的文字,还以为男女主人公的细腻情感在上海普通人中很普通呢,其实错了,艺术概括与浓缩的东西,和升斗小民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生活是一场形而下的戏剧,不是每个人都能如鱼得水的。
做政治工作的父亲自况读的书不多,晚年时还写了一句“如今暮年默想,方知读书的难处,人生短暂,读不完那么多书,何况,书未必有真理。”(P151)
在作者的回望中,父亲的感性流露,极少,极珍贵。母亲的倔强,能干,有担当,在家庭中足以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行文至此,想起今早给远方书友的一句留言:“世界和家,都应该是男人和女人共有的,不然怎么叫‘搭伙过日子’呢~” 这是在回应她文章中“世界是男人的,家是女人的”那句话,亦聊作戏言而已。
2017-7-17
阎雷摄于1985年,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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